归溪十二里

作者:荷尖角(焱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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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柯巷】·十三



      他靠得很近,两人之间不过两尺。屋内阴寒。他的手心隔着一层夹衣,陈焉也能感到那一份薄薄的体温。

      陈焉记起昔日他每天为自己搽完了药,收好银针,还不忘点起一只手携小炉,拨亮炭火,烤上一小会,口中犹念念不忘叮嘱他秋风添凉,莫要让手受冻。他微微笑着,在威胁似的目光下点头答应。

      如果可以一辈子这样,多好。

      如果他不是一个废人,多好。

      这么好的皖回,他连最起码的一双手都凑不齐,连一个完整的拥抱都给不了。

      在这南柯巷里,那间湿冷的牢狱似乎已经离他很远,那时生不如死的痛苦好像也开始结痂。吃着点心,看着他踩尽一个院子的刨花,本以为心如死灰,可那地方竟然还活着,竟然还能感到幸福。幸福到他差一点忘记自己终身带罪。

      他得到的已经太多,已经偿还不起。他不能再奢望不属于他的东西。

      这日日夜夜,点点滴滴,此生再难得,此生再难忘。不可贪心。他想起自己忍痛一刀一刀削去那木板上刻下的“回”字,止不住悲从心来,身体冰冷,竭力闭目不答。

      “……陈将军是嫌我一个民间的坐堂医,不配给将军疗伤?”谢皖回淡淡开口,声音有了一点不自然。

      陈焉万万想不到会听见他这般措词,好比劈头一盆腊月冰水直泼而下,浑身冷到极点。他内心焦急,倏然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震力之大,几乎掀翻凳椅。谢皖回一对深黑的眼睛无温无光,冷冷看他,仿佛受了极大折辱。

      陈焉呼吸停滞,嘴唇抖得厉害:“不是……!我绝对没有半点这样的想法!绝对没有!”

      因为太过激切,喊到最后,嗓子居然有些嘶哑。他说得太急,不禁咳嗽起来,仓促地挣了几口气,方才渐渐止住。

      谢皖回漠然盯着他神色大乱,眉骨连一丝松懈都没有,仍是又冷又硬,始终闭口不语。陈焉见他神情如故,仿佛咬定了刚才的推断,急得伸出手去抓住他一边肩膀,可五指几乎碰到谢皖回的时候,他又倏地一颤,脸色苍白地连退两步,雷殛般抽回手,攥成硬邦邦一个拳头,终究还是狠狠往下一放。

      谢皖回那瞬间脸色怒极。

      “陈焉!”连日来的低迷情绪这一刻完全失控,他甚至感到恨意,双手一下攥住陈焉衣襟,重重揪到眼前,用力一振,厉声喝问,“那你躲什么!说!你躲什么呀——你就那么不想看见我?”

      怎么会不想看见他。

      只是天天相见,日子长了,便离不开了。若是有一日当真离开,他情何以堪。不如渐渐相忘。

      陈焉几乎无法看他一眼,心中痛楚,任凭他拽他骂,默不还手。

      谢皖回见他石头似地不吭一声,胸口烧得张狂,火舌攻心,禁不住忿忿将他狠戾地一推!陈焉向后摔了几步,毫无抵抗地撞上石墙。一个柳青色的锦袋在那瞬间忽地跌了出来,掉落在地。

      陈焉听到响动,定睛一看,见那只锦囊在地上躺着,他的脸色顿时煞白,匆匆去捡。

      谢皖回认出那是重九之日他赠给陈焉的锦袋,不由微微一怔,心里竟是说不出的百般滋味。这不过是个寻常家用的小玩意,值不了几个钱,也是市集上随处可见的。他贴身带着,是何用意?不顾一切、急急忙忙去要把那袋子藏回去,又是何用意?

      想不到,猜不透,他愈是茫然,愈是捺不住脾气,大怒之下,登时一脚将锦袋狠狠踢走。趁陈焉不及起身,他又率先跨出两步,抢在陈焉之前将锦袋夺在手中,拆开就看!

      “不要看!不……!”陈焉声音发颤,竟像是在哀求。

      谢皖回哪里听得进他半句,不由分说,猛地拉开穗带便往里一看。并没有什么稀罕东西,居然只是他日日摆弄的药材罢了。看尽其中,也不过只得三样。

      茴香,艾蒿,万年青。

      什么方子都凑不成的三味药。谢皖回诧异地再确认一次,确实只有这三样没错,一时迷惑不解。陈焉发鬓间细细地渗出了汗,脸色虚脱,屏息不动,似乎在等待一场死刑。

      忽然,谢皖回整个人颤了颤,手一僵,那只装着三样药材的锦囊“啪”地落了地。

      他惊呆了似地蓦然看向陈焉。

      陈焉的脸克制不住涨红了,汗水从他脸侧滚了下去,分不清是冷是热。他低下头,从脸颊一直到耳根的地方都是烫得厉害,神情却又极为惨淡,目光浑浑噩噩,找不着一个能放的地方。窒息像石头一样塌了下来,他透不过气,更说不出话。恨不得自己立刻死了。

      谢皖回呆呆发了一会儿怔,此刻突然一震,回了神,表情又惊、又乱、又不知所措,一时缓不住情绪,双唇半张,竟是浑身慢慢开始发抖。

      茴香,艾蒿,万年青。若非熟识药材的人,只怕一时半刻还想不明白。可他偏偏想明白了。越是明白,越是止不住两颊一阵急火灼烧,却又越是细细地想。想来想去,直到脉搏之快撞得五脏六腑一阵阵发疼,他整个人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好几步,下意识抵住半边脸,嘴唇一咬,突然羞恼地把脚边那张板凳“哐当”一下大力踢翻,恨了一声,夺门而出!

      陈焉顿时心底一寒,失声喊出他的名字:“皖回!皖回——”

      拔脚去追,却见那个人一下子跑过了庭院,甩开门扇,冲出大门。竭力追至门口之时,谢皖回并没有回医馆,而是朝着巷口疾步奔去,他冒着针尖一般刺入眼睛的冰冷雨点,疯了似地在后追赶,待出了南柯巷,却只见归溪二里街道茫茫,雨水密集拂来,天地灰暗。

      再也没有谢皖回的身影。

      ◆ ◆ ◆

      陈焉坐在回春草堂的石阶上,神情恍惚,一直望着巷口。

      秋雨凉彻骨。那青瓦屋檐下的漏雨连成几道银白的线,快要落地的地方,线便断了,线头上的珠子应声敲上石头,滚入石头湿漉漉的缝隙。线每断一次,他的心便往下沉一寸。

      他找遍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偌大的十二里地,偏偏没有那一个他寻觅的身影。

      谢皖回一夜未归。

      他失魂落魄地在雨中从傍晚坐到第二日午后,身上的衣服悉数湿尽,头发湿嗒嗒地贴着脸颊,无精打采挂着。仍旧没有人回来。

      巷内往来的行人皆不明所以,时不时探头伸颈,非要从他这儿瞧出点端倪似的。偶尔也会有三两个上门求诊的人,但更多的人一心来瞧热闹,见那医馆门户紧闭,惟独陈焉一人孤伶伶坐在门前,忍不住想套出几句话来。可陈焉只是摇头。那些人问不出什么好料子,只好悻悻而去。

      黎飞眉头紧皱,等那几个套话的人散了,这才打着伞,满脸愧疚地跪在陈焉身侧。他捧着一碗粟米粥,热热的还冒气,轻声道,“将军。吃点东西吧……您两天没……”

      陈焉麻木地缓缓摇头。

      黎飞依然得到这个一成不变的结果,叹口气摇了摇头,将伞支过去替陈焉挡雨,陪着他坐了一会,却听那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你回屋吧。我等他。”

      昔日的部下欲言又止,把伞递给他,他还是摇头。黎飞无奈,究竟还是起身走回了屋子。

      ◆

      秋雨添愁。陈焉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话,他抬起头,浓云四合,蔽去他眼中光线,最后一点火种也被雨水冰冷冷地浇灭。身子已经凉透。一个人在失温的时候,总会惦记曾有的温暖。譬如,谢皖回的温水。譬如,谢皖回的小炉。譬如,谢皖回的手。

      他摸上自己隐隐作痛的右臂。

      回头看着医馆的门,他想象着那些天清气爽的日子,那个人挽起半臂高的衣袖,停了手中抓药配方的活计,提起朱漆食盒,跨过身后这道坎子,走下石阶,往他那扇青莲漆的大门迈去。

      盒盖下一定是些胖墩墩的纯白粉糕,酥甜柔软,还捎着蒸笼里一丝箬叶的清香。那一次,过来串门的人除了粉糕,还带来了文房墨宝。铺了纸笔在他面前,无视他讶然的目光,左手挥毫,颤巍巍涂了一个“丑”字,见他要笑不笑,那张脸却是硬邦邦摆出坦然的模样,恶声恶气地说:尽管笑吧!以前我说你的字丑,现在让你笑回来,还不好么!

      “呵。”他真的痴痴傻笑起来,唇角上扬,眼眉却渐渐垂低,比雨水稍暖的一行液体流下脸庞。

      本来这样就已足够。不出所料,当那个人察觉之时,他就彻底失去了。

      “皖回。”他的额头抵住了膝盖。石阶的积水中有个东西掉在正中,滴破一圈水波,映在里头的那张脸碎得不成模样。他轻轻恳求,“皖回,你回来吧。你回来,我才能放心离开。”

      究竟还是太贪心。

      柳青色的锦袋无声地藏起他说不出口的话。可这个卑微的心意,他却宁愿它不曾存在过。

      如果可以让那个人回来,他宁愿自己不曾存在过。

      ◆ ◆ ◆

      聿京的秋雨渐渐厚了一层。

      雨单调地在瓦片上敲着,敲不出半点别致意趣,倒是敲出了一大片心烦意乱。连斜飞的水花都毫无生气,一个个立在瓦脊上头,敷衍地撑起几朵伞儿,伞架子却是地地道道的面筋,沾着水便蔫了,一个响头磕上瓦片。闷得发慌。

      谢皖回倚在窗边看了一整天的雨。魂不守舍,索然无味。

      四岁大的侄儿爬到炕边,胖乎乎的手攥着一只芭蕉叶折的小舟,半跌半跑到了他身侧,举着船朝他晃了一圈,撅着红嫩的小嘴嚷嚷:“二叔,二叔,船想开了。可是外头雨好大,会,会不会淹水?”

      谢皖回木讷地动了动嘴唇:“淹。”

      侄儿偏着脑袋迷糊半晌,呆呆看着手里的船,捧着颠来倒去,又去扯他袖子,嗓音细细地问:“那,淹了水,会不会沉?”

      谢皖回的眸光茫然一动,也不知有没有把话听全,只跟着念:“沉。”

      侄儿不高兴地嘟起了嘴。忽然见爹爹微笑着朝他招手,他又乐了,一迭声冲了过去,奶声奶气地对爹爹抱怨二叔每句话只跟他说一个字,尽是“沉”啊“淹”啊的。关聆春柔声安慰了儿子一番,对妻子递个眼神,把孩子交由她抱去玩耍,自己则脱了木屐,盘膝坐上炕头,仔细观察谢皖回的神态。果真连一丝骂人的劲头都没有了。

      同门多年,他何尝不了解自己这个师弟的心性。当谢皖回连骂人都不再有兴致骂的时候,往往他心中最不痛快。

      “师弟。”关聆春轻轻唤了他一声。没有应答。他叹气,凑过去拽住谢皖回的胳膊,把他从窗台边上拉了回来,“师弟,有事别自己憋着,若有难处,也告诉师兄一声。你一个人闷闷不乐,倒显得我们生分了。”

      谢皖回起初被拖离窗台,还一脸木然,后来在关聆春直勾勾的注视下才蓦地回神,脱口的便是:“我不吃饭。”

      关聆春哭笑不得,摇头道:“师弟,你这是怎么了,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你这样恍惚过。”

      这时谢皖回才总算把他的话听明白了,神色一凛:“谁恍惚了?”

      而且嘴硬。关聆春暗里腹诽一句,明里却携了谢皖回冰凉的手,微笑道:“本来年年过重九都预备了你的饭,谁知你早几天就说家里有事,今年不过来,师兄倒是吃了一惊。估计不是有事,而是有人罢——我说得可对?”

      “什么对不对!”谢皖回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却是调走了目光。关聆春敏感地捕捉到了这点。孩提时候,当这个师弟不小心砸了师父的药炉,盘问起来,他总喜欢调转目光。

      他笑靥浅浅:“那么师弟是特意来我家看雨的?”

      “不可以么!”语气强硬死板。

      “我知道了。”关聆春一拊掌,恍然大悟四个字仿佛写上眉角,颇有飞舞之色,“师弟原来是思念师兄了。”

      谢皖回正没什么耐心讥诮回去,可乍一停顿,猛地想起他师兄名字最末是个“春”字,瞬间悟出他方才的调侃,陡然大羞大怒,两颊按捺不住腾地一下红了,一击床板,破口开骂:“思你个鬼!滚!”

      见他终于有了骂人的意思,关聆春笑着依言下床,留他自想。

      然而他没走几步,谢皖回忽然又“嗳”地唤了他回头。关聆春好奇地转头等他下文,却见谢皖回睫毛微垂,望着自己拨弄衣带的手,纵横交错,尽是死结。那结子勒住了他的声音,好半天才松了一个小孔:“师兄若去药房,就帮我捎几味药回来。”

      关聆春略一思忖,仍是笑答:“这容易。只是师弟要的是哪几样?”

      谢皖回的声音更低,几乎微不可闻:“……一钱陈皮,一钱岩陀。”

      这是什么古怪的方子。关聆春虽然诧异,但还是应了,抽身便往屋门去,不想谢皖回这时候又颇为急切地“嗳”一声把他叫住。关聆春只得返身回来,却见他这个师弟脸上阴晴不定,似要颦眉,偏生颦眉之处又多出一两分恍恍惚惚,看不出心中所想。

      半晌,谢皖回才轻轻道:“还要,一钱艾蒿。”

      ◆

      晚饭时候,雨依然下个不停。关聆春按照谢皖回所说从药房带回了三样药材。

      谢皖回不再看雨,只看着那三味药发起呆来,直到深更,关聆春及妻儿都睡下了,他仍坐在床头,支起窗牖,听着屋外雨声停歇不住,细敲慢打,渐渐叩开了他心扉一角,让案头烛火的昏黄补上缺口。终于有点儿暖。

      他慢慢把衾被拉了过来,给自己盖上。

      记得那个午后,聿京还是初秋,并不算凉。他踩尽了脚下新鲜的刨花,木屐沾了一大片清香,嘎吱嘎吱地响。他瞥了眼正在埋头吃点心的那个人,看见药盅已经空了,心情很好。午间半阴半晴的天气极易令人生困,他玩累了,便在院子里的一张长榻上打了个盹。

      醒来是因为身上有东西轻轻披了下来。

      秋天起风,虽不至于冻着,吹久了也会有点儿哆嗦,懒于添衣往往容易叫人染病。他没有睁眼。陈焉动作细致无遗,轻手轻脚将一层又暖又软的物什盖在自己身上,还把边角都替他掖好。他像是回到了从前,回到自己还是个顽皮孩童的时候,每每闹着不盖被子,老师傅总要摇头叹气,等到他睡过去了才给他添上。

      这样的孩子气令他发窘,不想叫陈焉知道他醒着,免得又被笑话了去。

      陈焉的确笑了,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悄悄把眼睁了一条缝,看见陈焉搁下了刨木头的活儿,避免弄出声响,扰他清眠,只安安静静地在已经磨光的木头上刷漆。秋日的阳光洒上陈焉肩头,色泽温暖,几颗细小的汗珠在他额头晃得轻快。

      他懒得起身,于是便躺着看陈焉上漆,手头却不安分,抓着身上盖着的东西。

      那是一件半旧的袍子,式样老了些,布料却足,是从陈焉身上解下来的,暖暖的还带着体温。他不知不觉地拉到脸上,头也埋进去。木头的味道朴实无华,却很让他安心。

      其实,他为什么现在才懂。

      那个人忘了给他留刨花,忘了等着他送点心的时候,他的心也早已忘了平静如水。

      手指终于动了动,微微张开,将放在纸笺上的一钱陈皮、一钱岩陀拨拢起来。最后,他凝神长看,柔软的烛光托着纸,纸上的两味药材浸在光中,仿佛有谁落下了一层轻轻浅浅的叹息。

      “傻子……”他说。说的是他,亦是自己。

      他慢慢拿起一支艾蒿,将满心思绪交付于它,无声地放在了纸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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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很多人都猜得到,南柯巷已经接近结局了。想到以后可能见不着大家的回帖,就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囧 <---喂
    *注* 修改版加了一段大夫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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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恢弘之中可见脉脉温情。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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