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作者:荷尖角(焱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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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柯巷】·十一



      他仿佛置身于阿鼻狱。

      鬼卒将镬汤浇上头,大沸大冰,四肢百骸无一幸免。睫毛上不断往下掉着颜色,大块大块的红,滚到嘴边才知是血。

      他用一只手在地上艰难地爬。他想过去,过去替他的弟兄们挡下那些刀子。

      但是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人,只看见人形的线条在不住折断,然后崩塌,像竹枝烧到尽头时应声拗裂的模样。

      王获笑着看他爬。一抬脚,沉重的铁靴应声轧在他背上!

      他整个人跌入泥沙之中。牢中所受的酷刑早已伤了他的五脏,王获的这点乐趣不过是把他喉中的血逼出来而已。风挟着沙砾扑到血迹上面,他一张嘴,牙齿之间都能听到沙石喀吱作响。

      “我没有被冤枉,”他终于哽咽开口,“我也不想申冤!——王获,我求你,求你放过他们……!”

      王获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心腹们一剑剑轮着砍下去,唇边含笑,口气犹是凉凉的:“不、不、不,陈将军有冤情嘛。鹒云港失守,骞字军大败,既然你是冤枉的,那有罪的自然就是下边的将士!他们不抵罪,谁来抵罪啊?嗯?”

      “不,我有罪!是我有罪!”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泪水冲过脸庞,满面尘土也裂开一道凄厉的痕迹,“求你,王将军,求你住手!我认……我认罪。”

      “听不见。”王获在明耀的环首刀上呵了口气,慢悠悠又擦亮了一层。

      “我认罪——”他一声大喊冲破咽喉,鲜血立刻呛住了他,使他剧烈咳嗽起来。被王获踩在地上的右臂已经痛到丧失知觉,只随着肩胛的一起一伏急促痉挛。

      王获愉悦的表情映上刀面,却极为怠惰,细细把刀从头到尾再擦一遍,才朝旁边一使眼色,下剑的兵士终于停手,后方立即有两人齐上,把他从沙地上拖了起来。右臂下的裹布有一团污血湿嗒嗒往下滴。

      刀面托起了他几近昏迷的头颅:“我问你,鹒云港战败,将士伤亡惨重,平民生灵涂炭,是谁的过错?”

      “……是我。”他虚弱地动了动嘴唇。

      “你可是指挥无方,用兵失策,致使海寇大胜我军?”

      “是……”答话麻木不仁。

      “你遭到寇匪袭击,却骄傲自大,自以为精明,拒绝求援,延误军机铸成大错,可是实情?”

      “是。”

      “我军大败后,你试图推卸罪责,捏造流言,诬陷同在浛州留守的我,是否属实?”

      “是。”

      王获舒畅地笑了:“数大罪状皆在,铁证如山。陈焉,你可知罪——”

      “我,知罪。”他眼前的白日明晃晃地照着,身体全然无温,心灰意冷。

      “早这样岂不省事,我也不必再向朝廷多报几个‘不治身亡’的伤员人数。甚好。”那种含笑的腔调令人毛骨悚然。王获懒懒地挪了挪襟口的衣物,掏出一份卷宗,客气地摔在他跟前,“总算肯认罪了,那就把这东西一并画押了吧!”

      他空洞的目光微微动弹一下,看住那起首的“悔罪书”三个大字,心头百感交集,大悲大怒之余,失声一笑,再细读那案宗上种种讨伐抨击,字句刻薄,大肆铺陈,愈发垂首沉沉大笑。

      王获冷眼瞥着他直到笑毕,眼神鄙夷。

      许久,他稍稍昂起脸庞,沾满碎发和血的嘴唇动了一动。王获料他是要画押,立刻挥手,一人果真小跑着将印泥带到。

      “将军!不可呀——”荒地那头呼声震耳,几人腾身欲起,却被王获的心腹兵士野蛮地一棍杖倒在地。然而杖木毒打却压不住更多更高的声音,“不可以画押啊!”

      足矣。得此一句,死而无憾。

      他微微一笑,漠然地劈手打开端过来的印泥,只抬手摸上唇角,让指头沾满鲜血,伸手重重在那悔罪书上按下一枚血淋淋的指印,力道极深,久久不松。

      王获鼻中哼出一丝气,蹲下身子,陡然掐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的手扳了起来,忽地微笑着凑到他耳边软软一句:“陈焉,我与你房师吕虢本是同辈,又出身士族,这么多年下来,居然只能跟你这个穷木匠家的儿子权位相当。你也觉得这不公平罢?”

      他低着眼,没有半点回音。

      王获哈哈大笑,倏地把他的手甩开,眉飞色舞地喝令左右,将他丢入死牢等候问斩之日。

      镣铐在青天白日下拖出一道曲曲折折的血迹。

      ◆ ◆ ◆

      死牢内偶尔会有一缕阳光。借着草木飞灰,影影绰绰,他靠着墙能默默看上一日。等到日头西沉,那一点点光也被牢窗的栅栏掐灭,那时,王获的人便来了。他们会把涂满松脂的火把插在墙上,微笑看他,他面无表情地看回去。

      记不得是第几次。他从晕厥中醒来,牢外已然三更过半,一片昏黑。牢中阴冷。他没有力气坐起身,只能蜷在地上,嘴边的血毫无意识地慢慢滴到身下的一块干草上。

      那些人懂得分寸,应是老手。知道怎么让人只剩一口气,却死不了。

      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他竟然没有等来行刑的消息。

      等来的是王获一张铁青的脸,和一个京官模样的年轻男人。他们一起走入牢中的时候,投来的白光稀稀疏疏,充斥着灰烬,光在灰中有如毒蛇吐信,一来一回,随着两人迈下石阶的动作在他们肩头忽起忽灭。这般光景,倒是像极了阴曹地府。

      王获亲至,他离那儿也不远了罢。

      他很虚弱,只能挨着墙让自己坐起来,麻木地盯着王获身侧那位陌生男子。他一直以为那是来宣读赐死圣旨的人。

      “陈焉,你真走运。”王获脸色难看到极点的一句话让他隐隐察觉不对。

      背光的男人走近牢门,似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看毕,伸手自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送过木栅,直直抛到他的面前。男人的语调平静清亮:“虽然你身上数条罪状足以把你送上铡刀口,但念在你先师吕虢为国尽心竭力多年,而且骞字军当年在苏合一役中战功显赫——陈焉,朝廷特赦你不死。但要削你军籍,抄你财产,终身视为罪民,今后世代不得从戎。你好生谢恩,回老家谋一份生计安心度日吧。”

      他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枯草上一幅展开的锦绣文书。白纸黑字,写得果然正如男子所言。

      只是最末落的并不是帝王的玉玺,而是一枚大丞相印。

      那京官不再看他,径自转回身去面向脸色阴鸷的王获,身姿不变,口吻依然极淡:“王将军此番遭了奸人诬陷,委屈你了。幸好而今水落石出。”

      “多谢大人关心。”王获敷衍答话,一对鹰隼眼阴冷冷地盯着狱中的他,内有万种凶险悄悄酝酿。

      “此案已结,王将军可以心安了,挑些好去处游玩休憩几日也不错。”那京官话中微微带笑,忽然问,“王将军可曾游过嶞山云梯?”

      王获面有惑色,暂时转眼看着那人,摇了摇头。

      那人笑道:“嶞山险峰连绵,峭壁万丈,山势极为陡峻。传说古时有一位无名巧匠,以万余木板沿石壁叠上,修筑登山云梯。无绳索,无支柱,无栏栅。世人虽借梯道直上,却往往因为愈高愈陡,半途而废。仅有一名云游的苦行僧,一个接着一个踏板,苦心积虑,终于攀到云梯最顶。可那些木板经了多年日晒雨淋,年久失修,最后的那一级受潮腐坏,踩上去时差点断裂叫他摔死。偏偏那僧人有颗俗心,极为记仇,登上巅峰之后,始终忍不住要出那一口恶气,于是他回身去踢了那板子一脚,谁知就是那一转身,失足落崖,粉身碎骨。”

      王获身形微微一晃。而那京官却不紧不慢补了一句:“若那僧人全心全意登峰,撇开那块碍脚的踏板,说不定早在众峰之顶,一览群山壮阔了。可惜他心眼容不下沙砾,白白葬送了好前途。”

      说罢,话头回转:“是个好去处,将军闲时不妨去游览一番。”

      王获半晌才缓缓颔首,道了声谢。

      “本官回京路上恰好经过陈焉原籍,押送之事,可以代劳。离京时已将此事禀报过大丞相,车马俱备,也好替将军减一桩苦差。”那人恭敬地对王获躬身作揖,从容优雅。王获脸色数变,慢慢点了头。

      ◆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条性命几经生死交界,竟得保全,他怅然不已。直至出狱那日仍觉着活在梦中。

      所有昔日积攒的一点财物皆被没收,充了军饷。他只留下一柄老剑,几本兵书。离开幽都那日,王获竟然没派一人跟随押解的车马。他粗服糙衣,黯然坐在车厢一角,如行尸走肉,不言语,不动弹,只终日盯着颠簸的车板。那京官坐在他对面,依然打量着他,待出了浛州边界,突然开口:“陈焉,你返乡之后,切记自己并非平民,而是带罪之身,凡事须得小心谨慎,安分守己。若再惹祸端,收押入监,想出来就难了。”

      他毫无反应,浑然未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留着性命,回乡下找点普通活儿也不坏。你想开些。”那人说到此处,忽地轻轻一笑,“听说……你救过一个名叫徐有贵的京商?”

      他垂了垂眼睛。那男子凝神略略一想,轻描淡写道:“聿京近年颇为景气。等你休养好了,若乡下没活计,去京城走一走也无妨。反正也有照应之人。”

      那人说完,便再没提别的事情。

      老父过世以前便已迁出原籍,他少年从军,离乡十载有余,儿时的邻里亲戚早已认不得他,他也从来不提自己曾经当过将军,别人只知他因获罪而被逐出行伍,难免有一番谣诼诽谤。叔伯兄弟念在他爹的份上勉强给他一个安身之处,然而他既无功名,又无军饷,况且还缺了一只手,宗族中人皆以为不齿,生怕遭他拖累,一心要把他撵走。

      他被乡邻孤立,度日如年,心中尽成槁木死灰,却不愿等别人开口赶他。他依稀记起那京官的一席话,想到或许当真可以投靠徐有贵,便默默收拾行装,离开故里,来到聿京。

      ◆

      “黎飞。我这命,是捡回来的。”

      说到这里,陈焉黯然闭起双目,低声道:“你那时不在场,不知道眼睁睁看着他一个字一刀地砍在弟兄们背上是何等痛苦。我恨王获,我更恨透了自己!认罪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还能活到今天。我丢了右手,也丢了清白,在乡下住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过得很绝望,有时候,真的想一死了之。可我又想到……弟兄们为国捐躯,我却死得这般窝囊,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那些战死在鹒云港的人,这才断了轻生的念头。”

      黎飞听得难过至极,却也心惊胆颤,死死扼着他的肩膀,生怕一旦抓不牢靠人便要没了似的。

      陈焉握紧拳头,凄然一笑:“……黎飞,我总在想,若我也懂得勾心斗角,以权谋私,说不定弟兄们跟着我早已荣华富贵,又怎会受这种苦,又怎会死?”

      “将军,”黎飞眼中噙泪,他强忍着才没有下来,“将军若是王获那样的小人,骞字军又怎会死心塌地追随左右!吕老将军生前正是个豪迈耿直的人,弟兄们一直誓死效忠,从无二心。您深得老将军喜爱,继承了他老人家的遗志,总是为将士们着想……王获品格为人连你万分之一都沾不上边!”

      说到此,黎飞面色一肃,郑重其事地抬高声调:“我打听到您来了这里,便千里迢迢北上京城,为的就是亲眼证实您还活在世上。倘若将军他日东山再起,我黎飞必将竭力拥护!”

      陈焉垂目苦笑,咽喉疼痛,左手按在断臂之处:“不可能。我已终身带罪,铁案难翻。王获的权势日盛,他王氏一族熟识朝中重臣,更与皇族外戚互有联姻。士庶界线本就不可逾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只因先师出身高贵,大力举荐,我才得将军头衔,已是极为罕有。说实话,即便皇上洞察实情,他也绝不会为了一个穷木匠的儿子得罪王家,惹怒外戚权臣。只怕还要连累上奏之人。”

      黎飞出身低微,向来是个直性子,想法单纯,从不曾细究其中的迂回曲折,原以为上京可望洗冤,可听完这番话却煞白了脸。他的眼圈更急红了几分:“……难道,难道将军一点指望都没了?”

      “指望,这辈子怕是没有了。我右手残废,哪怕假造户籍,隐姓埋名,军营也不可能收我。更别说王获尚在。”陈焉把眼缓缓看向右手,木讷地张了张嘴,“我现在也只是活一日,算一日。”

      ◆

      “原来如此。”

      响起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陈焉心脏猛地一窒。那瞬间,五雷轰顶。他惊惶失措地望过去,蓦然看见那个人站在门后,手将半掩的门扇推至全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这一刹那足以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他站在那儿多久了?竟然因为情绪太过悲痛,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多日不见,谢皖回的脸色似乎有了一分憔悴,可那对眉目却是清醒得怕人。他的面容稍显苍白,然而看不出半点情绪,脸上的每一道轮廓都藏着刀削的力度,刻薄得很。那两只黑漆漆的眼眸微微闪动,纹丝不动盯着陈焉,身板则是笔直,手握成拳,身旁的气息仿佛都凝固了一样滞重。

      陈焉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一鞭抽上头,思绪早已七零八落,顷刻大乱。他一急,心血倒涌,倏地站起身时甚至两眼一黑。

      黎飞也一下直起身来,极其警惕地瞪着谢皖回。

      见他白衫素服,并不像官府中人,但他想到方才陈焉所说之事已尽被此人听去,心头一凛,冷着脸,霎时将袖内藏的一把短刀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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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老实说,我不会写算计。
    世上会算计的人不在少数,然而更多的是算不过的人。这些人往往过着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不被人铭记,不被人喝彩,可说不定曾经有不同寻常的过往,只是你不知道。
    荷花想写的,正是算不过的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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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寸
    恢弘之中可见脉脉温情。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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