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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巷】·十
谢皖回再没有来过。
这样的结果，他本来早应料到，那个人的性子向来就是直来直去。恼了自然便是恼了，没有再上门的道理。陈焉很多次将横木门闩放了上去，然而恍惚片刻后，仍是慢慢拿开了，摆到一旁搁着。自欺欺人而已。他苦笑，明知如此，竟改不掉。
居然，还奢望再见他一面。
自那天起，他连日未曾出门，一心埋头做那一件药柜。如果天色只是稍阴，他会把工料都搬出院子来，在那堵爬着常青藤的墙下摆了板凳，贴墙坐着。凿木刻花偶尔停手，将一切声响打止，只为了痴痴聆听有没有熟悉的骂声从隔院传来。
等了很多天，他什么也没有听见。那座开着木樨的院子全然死寂，只有桂花凋残的香气冷冷清清谢了一半过来。
陈焉有时神情茫然地用额头抵住那面石墙，闭目良久，柳青色的锦袋在手中牢牢攥着。
那人采来的茱萸早已枯萎。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每日靠着墙，打开囊袋，将那日取来的三样药材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每看一遍，思念就在他骨头里割上一刀。
如果刀痕能与思念一样深，他想，自己的骨头或许已经断了罢。
过不了多久的。
等那件药柜完工，他也该从这里搬走了。
◆ ◆ ◆
天气凉得需要在外头再添一层夹衣了。云色乌漆漆的，时不时漏下一两点厚重的雨珠，“啪”地一下，隔了两层秋衫都能感觉到冲力打疼了皮肉。
陈焉望着这天暗沉沉似要有雨，收起板材搁进厢房，正将一样一样木工器具往里头迁，忽然听见外门有门扇推动的声响。那嘎吱一声仿佛已等得太久，入耳之时竟格外地不真切。他一惊过后，心口赫然鼓点大作，捺不住手里的东西微微发抖，只顾死死盯住院门，连喘气也记不得了。
可来的人并不是谢皖回。
那是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脸上抹着些乌七抹黑的炭灰，挎着一口包裹，布袍芒屐，屐齿间尽是湿泥，显然在泥泞地上风雨兼程所致。那人头上的皂巾只是胡乱扎了两把，拢不住一头黑发，乱糟糟的，看得出他急于赶路，没有修整。
他的脚步微微有点跛，冲开院门，撞入了这院子来，与陈焉的视线正碰到一块。陈焉看到他的脸时陡然大惊，手里头的竹钉竟是“啪嗒”一下直跌在地！
那人却一瞬间狂喜：“将军！”
这两个字在他耳中像一双响雷，炸翻一片空白。他惊不能言，只是本能地僵在原地。而那人已然大步奔至身前，面上苦、辣、酸、甜俱齐，无法尽述，似有千言万语恨不得说上几昼几夜。
激动之中，那青年更是倏地一下跪倒在陈焉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袖子，竟忍不住失声痛哭：“将军！将军，属下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把您找到……！”
“黎飞？”他过于震惊，半晌才呆呆叫了声那人的名字。
那个叫做黎飞的人听他唤出自己的名，立即抬了头，不想却一眼看见他右边袖子下空荡荡的凹陷。
黎飞眉间霎时涌来一股说不尽的悲恸。他眼圈早已血红，拳头狠狠掼地，咬牙道：“若不是那时我被临时调去泗州押运军粮，鹒云港之战又怎么会少得了我黎飞！大战之后，运粮队的弟兄们全被扣在泗浛交界，不得归营，说什么要隔离待审！我在泗州软禁数月，将军离开之时竟然见不上一面——您的手果然是……我若找到那昳疏贼人，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你快起来，不要跪。”陈焉面容惨淡，哑着嗓子一连唤了他好几声，急切之际，自己也双膝塌在地上，死死将黎飞的肩膀往上推，“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你起来！”
“属下不明白！”黎飞如磐石一般顽固地跪着，急上眉梢，高声喊道，“将军为什么要认罪！”
“你起来！”颤抖的声音吼得极重。
“将军为什么要认罪！”黎飞神情悲愤交加，拳头气得直哆嗦，更是大声质问回去。“签了那悔罪书，就等于下半辈子背着污点做人！更别说重披戎装了！——将军难道贪生怕死吗！”
陈焉听到最后那几个字，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空洞一片。乌云中抽出的几颗雨点鞭子似地在他眉毛旁边笞了几下。痕迹宛如裂纹。他忽地笑了，微微仰着脸看向墨渍一般混沌散开的天空，字字生硬：“贪生怕死？贪生怕死？……我倒情愿真的死了。”
黎飞被他凄然的神态震住，不禁自悔失口，咬了咬嘴唇，这才缓缓道出一句：“王获已升任二品骠骑将军了。”
那一句话便如一响霹雳。
陈焉的笑嘎然而止，死寂了片刻，鼻间沉沉纳入一丝潮气，连说了三个重重的“好”字。雨水癫狂入眼，血淋淋地疼：“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他终于如愿以偿。”
“将军！”黎飞两行泪忍不住滚了下来，一把扼住陈焉双肩，悲切道，“您不知道，王获老贼是怎样对待我们骞字军的弟兄！鹒云港之战已经死了大半，所剩之人伤的伤，残的残，我在牢中之时听说将军被定罪，非常震惊，刚一获释便急急赶回浛州，想向弟兄们问清前因后果。”
“却不料……”他说到这里，喉头不禁轻轻哽咽，“朝廷虽然颁旨，任何人不得以战败为由责罚骞字军残员，可王获老贼竟假休养之名，将他们远远发配浛州午崖岛，我赶回去时早已和大家隔了一重茫茫大海。您也知道，午崖岛与世隔绝，岛上荒凉贫瘠，我费了不少功夫买通线人，才知道弟兄们在那里风餐露宿，非但没治好伤，还被……还被王获的爪牙百般刁难，甚至毒刑拷打……！”
陈焉浑身冷到极点。
他一张口，满腔悲、怒、愧、恨猛地涌上喉头，突然一股腥热，扼住咽喉时嘴角滚出一行浓血！
“将军！”黎飞顿失颜色，一个眼疾手快死死将陈焉塌下去的身子稳住。
“王获他还想要什么，他究竟还想要什么！”陈焉恨声喃喃，心如火烧，血的腥味浸着喉咙。他双眉紧蹙，落地的一记拳头终是将压抑许久的泪水震下一片，“他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为何还要折磨那些无辜的人！”
“将军！将军……！”黎飞焦急的呼唤似远又近，嗡嗡震着脑门。
陈焉蓦地抬眼，万丈苍天阴霾四起，一枚白晃晃的疾雨如镐矢射中靶心，刹那间撞碎他眼中景致，发出混沌一响。耳畔仿佛又听到那日军帐外阴冷的鼓声。
◆
嘭，嘭，嘭，鼓响了三下。天阴风疾。
飞沙走石之中，一轮浓云后的惨白日头直射枯草。镣铐染着死气，从地面拖曳过去。
他被两个犀甲铁铠的兵士猝不防一推，强压跪下。
王获依然一身将军帅袍，黑凛凛的甲胄乌光跋扈，兜鍪高昂，慢条斯理地踱步到他跟前，冷笑一声，劈手将一卷信函丢下去：“好一个陈将军！——那囹圄之地暗无天日，你也有能耐托人将这封亲笔信送往聿京，佩服，佩服！果然好本事！”
右肩被人大力扣着，包扎右臂的布血迹模糊。
干涸了很多次，又重新被血浸湿，反反复复。王获特意吩咐过，不叫那些血迹有干涸凝固的机会。
断处疼痛至极，冷汗克制不住一颗一颗滚下去，他的脸已经毫无血色，青白的嘴唇张了一张，声音怒中带颤：“王获……你卑鄙，竟然派人截取所有发往聿京的信函……”
“嗳，陈将军别血口喷人。”王获勾起一丝笑，手中一柄环首刀的斜面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脸，凑近了，低声冲他耳朵吐气，“我哪有闲功夫截你的信——你的信的确送到聿京了，也送进宪台了。只不巧，我那宪台老友瞧过了你的信，当日便用上好的方槽封了，加盖密印，派人客客气气从京城给我送来，叫我仔细欣赏欣赏……陈将军是怎样参劾我的。”
闻言那刻，他如遭雷殛。
眼下那卷狼狈的书信被海风抖开，一个个字迹抖得晃荡。他一时间发肤俱寒，无法言语。
“我说，陈将军在发信之前，怎么不先弄清楚……御史府可是我王获常去歇脚的地儿呢。嗯？”王获说毕，兴致盎然地哈哈大笑起来，刀挪了位置，刀脊一下敲中陈焉右臂！
剧痛令他一阵眼黑目眩，那人的刀却顺势在粗布上一削，刀刃入肉，已经痛极的手臂反而没了知觉，只有血愈流愈浓。王获颇有闲情地低头打量他鼻翼两侧密密渗出的虚汗，轻松地说：“哦，差点忘了。我那聿京的乖侄女上个月定了桩好姻亲，喜帖都备足了，本来还打算给陈将军发一张。可惜啊，现在看来，陈将军是喝不成她和国舅爷家小儿子的喜酒了。”
说到此，王获低声笑起来：“还是说，陈将军打算再写一封信，再告一次皇亲国戚？”
字里行间，剥皮不见血。他的身子愈来愈冷。
王获嗤笑一声，用靴尖踏平了纸张，阴阳怪气地照着念：“……‘王获无视前线危急，私自扣兵幽都，非但不予增援，反而封锁兵道，掐断粮草，以致我千余将士被困鹒云港，被迫孤军一掷，终因敌我数目悬殊，战败失守’……啧啧，写得好！不愧是吕虢的得意门生，正气凛然，大公无私，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忽然，王获轻蔑挑衅的神色猛地一收，面上凝聚了一股子阴冷歹毒，冷冷咬牙笑道：“你死到临头还想向皇上申冤？既然你不识相，就休怪我无情！”
一挥手，竟是令人将骞字军的残兵押了过来。
残兵密密麻麻，约有四百多人，颠簸行进时荒地上都揭起了一层花白的木灰。麻绳缚手，衣衫褴褛，面色憔悴不堪，似乎多日不曾膳食。
他的心脏一瞬间停了。
震惊之下他听到自己一声急吼，眼中轮廓即刻一晃，是膝头冲了起来，然而马上便有几只手粗暴地将他压倒在地。他竭力挣扎，喉咙几乎撕破：“王获！你想干什么！信是我写的！你只管冲我泄恨就是！你到底想对他们做什么——”
王获只是阴恻恻地笑。
“陈将军不是要申冤么？好啊。”王获乜斜着眼，瞟一遍脚下的残破信函，“我还特地算了算，你这一纸冤屈可是洋洋洒洒写了三百七十二个字，一个不差。”
双掌轻快地拍了拍。
一个候命的犀甲兵士立刻拔剑出鞘，瞬间砍在一名骞字军将士后背！
“住手！”凄声大喊止不住血光飞溅。溅出的却不是红，已然乌漆漆的一片，摔破视野。他只看着那人惨叫着倒在地上，另一人悲愤地去搀扶，背上竟也立刻挨了一剑。皮肉开绽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记接着一记的剑，一个挨着一个的人。血腥之气大盛。
他的双眼几乎流出血来，一时癫狂至极，发力挣脱那两个扣住他的人，不料才跑出两步，却被冷眼旁观的王获一拳打回地面，犹不解恨，更是以铁靴用力踹上几脚，狠狠一下踢中小腹，硬生生要踢裂五脏六腑才肯作罢。末了，毒辣地一脚踩在他的断臂之处，恶狠狠道：“陈焉，你不是要写冤情？你写一个字，我就在你弟兄背上砍一刀！写了三百七十二个字，我就要在三百七十二个人身上挨个都砍一刀！——你就申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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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大夫说，他短期内不待见小陈，于是我就没安排他出场了orz
所以，所以，所以，大家请自由地进行讨伐……
荷花为能耐心看到这里的群众深深鞠躬了。感谢大家的留言和鼓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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