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失我爱

　　认识Adam的时候，他才22岁，我在机场举着牌子，一边瞄着航空公司的帅地勤发呆，然后一个声音出现在我身后，轻轻的问：“Are you Hazel？”
　　我匆匆地站正，仰视他：“Yes。”
　　这是一个男孩子，金色的披头士的复古发型，眼睛湛蓝，那样微笑着，典型的西方人身材，也许太高所以看起来走路有点哈着背，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无害的。

　　后来我，哦不止我，很多人都发现了这家伙的毛病，他的中文太糟糕，其他的留学生来中国之前至少是有点基础的，而他，据说，只是请了一位中国留学生教了一个月。
　　我想，那个中国留学生一定是南方人，否则Adam不可能总是把是说成四。
　　我说：“这个字是不是你写？”
　　他说：“四的，四的。”
　　我就说：“是的。”
　　他把眼睛睁大，蓝色的光芒幽幽的：“Right，四的。”
　　我无力的拍脑袋，再次纠正他：“是——的。”
　　他很认真的学我的样子把嘴唇撅起来：“四——的。”
　　我苦笑不得。
　　……
　　是的，我们是partner，学校里让一个研究生带一个留学生，互帮互助，我的系主任我的导师冯教授对我说：“柳柳，你的英文和普通话都好，你带一个没学过什么中文的。”

　　我和Adam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泡吧，他和我说英语，叽里呱啦的一大堆，我不像那些小女生指望把英语学好了出去混饭吃，我对他说：“hi，stop！说中文，别指望我总是在你身边。小心我不带你。”
　　然后就觉得他的眼光有点委屈的样子，他的手伸过来握我的手：“sorry，sorry。”
　　每一次，大多如此，我恳切的，难过的，深沉的，气愤的，向他表达：这里是中国，请你说中文。
　　他哀怨的，灿烂的，兴奋地，真诚的，继续对着我叽里呱啦，说他家乡的风物人情，明尼苏达州的风光，当然，还有那些他从小旅行过的地方，也都是我没去过的地方，我于是咬牙切齿，又深深向往，嘴巴上淡然地说：“中国的文化和风情也是独具特色的，这些5000年积累下来的东西，你要慢慢学。”
　　他点头，有点像我曾经养的小犬。

　　冯教授生日的时候，师母说要来个西式的盛装派对，几个23、4岁的小女生激动到不行，很早就来我的宿舍问：“柳柳师姐，穿什么好呢？”
　　我把食指放在她们面前摇摇：“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派对。”
　　正好Adam出现，几个女生马上转移目标，他被她们拉着，七嘴八舌，询问西方的礼节究竟应该怎样才算盛装，我发现他很快就转过头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但是依然居高临下的望着我，我把头撇向一边，心想：总要学着适应人群，还把我当妈了。

　　真的到了那天，其实我也很迷惘，穿什么好呢？我的牛仔裤，西裤，我的白衬衫，黄T恤，我没有什么盛装，我举头望天，瓦蓝瓦蓝的天，飘渺的云，没人给我答案。
　　下午的时候我站在校门口决定去商场买一件平时也可以穿的漂亮的连衣裙充当礼服，Adam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紧紧的跟在我身后，我对他说：“你今天不是和那个英国人Robert去打球？怎么来了？”
　　他笑着，忽然来牵我的手：“礼物，礼物。”
　　就这样被他拖着去了他的宿舍。
　　我不是没有到过留学生宿舍，但是这样清爽的房间没见过，阳台上有绿色的藤萝，书桌上有一套《三国演义》。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袋，我看见ports的logo，浅蓝的礼服裙，胸口缀花，挂脖的设计。

　　我是喜欢那裙子的，但是我不能要，我也不敢要，我没有穿过那样暴露的衣服，大部分的后背都是裸露的，我说：“No。”
　　他于是又变得很迷惑，眼光柔柔的停留在我的脸上，像个孩子，轻轻的问：“why？”
　　我没法去解释原因，这孩子这一瞬间太帅，阳光这个时候正好从敞开的玻璃窗反射过来，打在他的脸上，金色的轮廓，依稀是我想象中的太阳神阿波罗。
　　我走上去，抬手去触摸他的脸，踮起脚亲吻了一下他的下巴，觉得自己圣洁的像个母亲。
　　我说：“Thank you。”
　　他却抓住了我的手，低下头，努力寻找我的唇，柔软的印上来，轻轻的呼吸，打在我的侧脸，还有温柔的声音：“Hazel，Hazel……”

　　是我推开他的，整理好乱掉的衣服，站得笔直笔直的，还是仰着头，对他说：“这样可不好，我比你大了很多，我是你的姐姐，你明白吗？姐姐。”
　　他摇头，没有继续拥抱我，只是把袋子塞在我的手里，我推脱，他执着，忽然就冒出来一句很标准的普通话：“我可没有一个中国姐姐，从来没有。”
　　他，那一天，像个男人，语言能力突飞猛进：“我爱你，我知道这个字怎么写，我在飞机场以为自己看见了——an angel。”
　　他停顿在这里，重复最后一个词，用汉语：“天使。”
　　我忽然就慌乱了，扔下袋子跑出去，离开我们学校最漂亮的一幢宿舍。

　　我后来穿了很普通的红色连衣裙，夏天的款式，斜肩的，扎马尾辫，看见Adam盛装出现，黑色的燕尾服，眼神牢牢地锁在我的身上。

　　开始避开他，我对冯教授说：“好不好，给Adam换一个交流辅导生，我最近写博士论文，您是知道的。”
　　冯教授盯着我看：“柳柳，你是聪明姑娘，告诉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他骚扰你了？学校可以出面的。”
　　我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就是考虑到我时间不够，怕耽误他，您知道的，这孩子中文一直不好。”
　　“那么，好吧，刚好，研二的薛小路说想找一个外籍学生练习英语。”
　　我想我和Adam可以在这个巨大到能迷路的学校里老死不相往来，毕竟，我的实验室与他的教学楼不在一起。

　　我的宿舍在四楼，一个人一间，本来应该是两个人的，但是同住的敏敏结婚了，搬去和老公住，我就一个人住着。
　　那天，是我参与的一个课题的评审，我居然把材料落在了宿舍里，要死的是，我把钥匙也落在里面了。
　　我在宿舍门口欲哭无泪，打电话给敏敏，问她有没有钥匙，她说：“这都多久了，我哪里还会有？”
　　找宿管，宿管科的人说：“这事情麻烦了，你们那幢楼的备用钥匙在蒋老师手里，他正好出差。”
　　我拍着头，怎么办怎么办？站在我的楼下，茫然无知，忽然身后有温润的男中音：“出了什么事？”
　　回头看，湛蓝的眼睛，头发闪动着温和的像阳光下的麦田的光彩。

　　我一一道来，虽然知道他也帮不上忙，但是此刻，我想找个人倾诉，我揣度去找警察是否能让我及时出现在评审会场，觉得这是一辈子最倒霉的时光。
　　他看着我，然后抬头，忽然一笑：“I have an idea。”
　　拉着我就往楼上跑，这宿舍的管理员对老外尤其和蔼，从来不介意他们出没在女生区。
　　Adam在我隔壁的宿舍门前站住，敲门，然后，把我拉到身前，对着两个开门之后尚且茫然不知的女生灿烂的笑，说很标准的普通话：“她的东西落在房间了，我借你们的窗子用。”
　　然后就打开窗子，我忽然紧张起来，这家伙——想要干什么？

　　我的窗子是打开的，他的身材很高大，准备跨过去的时候我的心脏一定在嗓子眼，我拉着他的衣袖：“还是不要了。”
　　他转过身来，说：“Take it easy！”
　　四楼不算很高，但足够粉身碎骨。
　　忽然就有眼泪落出来，在他跳进我的窗子的那一刻，我奔到自己的门前，看着门被打开，狠狠地冲进去，拥住他，我说：“Adam，Adam……”
　　门被合上，拥抱还有亲吻，我有点恍惚，盘算自己已经27岁，长得不算漂亮，但是我想要和眼前的男孩子亲密一些。

　　这次是他推开我，帮我整理好衣服，把桌子上的资料放在我的手里：“去吧，快来不及了。”
　　见我要出门，拉住我：“一起走。”
　　到了会场，我向左，他向右，又突然在背后叫住我：“Hazel，I’ll call you tonight.”做一个打电话的姿势。
　　我点头，笑着，回一个一样的姿势。
　　我想我疯了，不过如果再不疯，我就老了。

　　晚上发生了什么？这是毋庸置疑的。
　　瞬间的撕裂夹带着巨大的疼痛，无端的□□溢出嘴角，内心忽然无比充实。
　　那些上下起伏的□□的运动，那些缠绵悱恻的耳边的情话，分不清是什么语言，我说：“I love you.”
　　他说：“我爱你。”
　　后来我有些顽皮，说：“Je tai'me.”
　　他很认真的看着我：“Moi aussi.”
　　我们交缠在一片热情里，汗水还有快感，织成旖旎的夜，亲吻的唇舌，发烫的身体。

　　那是2001年的初夏。

　　Adam一直说要娶我，他说这个话的时候，尤其的认真，蓝色的眸子，从我的眼睛印到我的心。
　　我让他的手环过我的身体，然后选择舒服的姿势靠在他的怀里，时而接吻，白天，黑夜，宿舍，教室，学校的草坪，留连的夜店。
　　我们相爱，我确信。

　　我的毕业论文答辩之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要离开这个几乎把我所有的青春都留住的学校，心里很难过。
　　Adam送我，拿着我的行李，手里执着地图，手指比划着两个城市的距离，忽然很伤感地说：“不能天天见到你了呢。”
　　我亲吻他的脸颊：“亲爱的，有城际列车。一切都会很方便。”
　　他很忧虑，拉着我的手：“记得我，要嫁给我。”
　　我就笑出声了：“Take it easy.”看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说：“I do.”
　　他于是也笑出声来。

　　9月，Adam的姐姐结婚，他说：“我要回美国几天，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还可以在上海呆几天，多么好，等着我。”
　　我望着桌子上成堆的工作，捏着电话傻傻的点头：“去吧去吧，记得拍DV来。”
　　我送他上飞机。
　　那些金属的大机器，载着我爱的男子，离开尘世，冲向云端。

　　接到越洋电话，早晨的时候，我很欢喜的听着思念的声音，他说：“纽约确实是很漂亮，和上海一样，但是我觉得杭州更漂亮，和我的明尼苏达一样，你知道吗，我现在，会在这个城市，不自觉的说中国话，我今天告诉我的朋友们，中国很漂亮。”
　　我轻轻地把电话线放在手指头上绕着：“还有呢？”
　　“我说，我在中国，遇见了我的天使。”
　　笑容像花一样在我的嘴角盛开，我闻到了幸福的香气。

　　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通电话，是的，我告诉你们，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通电话，在那个初秋的盛装的早晨，阳光在我的窗外缓慢的升腾，我看见城市在苏醒，我看见风光无限，这个世界，很小，很好。
　　之后那几天的电视很纷扰，全世界，播放一个画面，像是好莱坞的大片，绝妙的美，浓烟和人群，霎那间分崩离析的著名高楼，世界忽然像被卷入一个地狱。
　　我也是从那时开始，被无边的黑暗覆盖，直到，今天，明天，永远。
　　我的柜子里有一件浅蓝色的礼服裙，胸口缀花，挂脖设计，每年的9月11日，我穿上它，站在33楼的阳台上，面朝西方，忘记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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