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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朱利乌斯还小的时候，还在父母的大房子里做着小少爷的时候，很喜欢和家里的花匠聊天。
花匠年轻时做过水手，上过许多船，去过许多地方，大海没淹死他，沙漠没渴死他，船长的皮带没抽死他，海盗的火炮也没打死他——他一直厚着脸皮活到现在，还能用那条复合材料做的义肢摆弄花草。
他有时候会捋起袖子，让朱利乌斯看他仅剩的左胳膊。他左臂的肌肉像山石一样虬结凹凸，上面满是花花绿绿的纹身。靠近肩膀的地方，还刺了一长溜前女友的名字。
朱利乌斯数过，20个。
“可惜右胳膊没了，”花匠说，“我的右胳膊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
当时朱利乌斯就暗搓搓地想，说不定是因为名字太多放不下了，所以才另起一行——当然没敢说出来。
花匠还说，等将来朱利乌斯长大，离家去了别处的时候，如果遇到东方人——尤其是东方来的漂亮姑娘——绝对不能看她们的眼睛。
“她们的黑眼睛像夜一样深，会勾魂的。”说这话的时候，花匠用左手摸了摸义肢，上面干干净净，一个纹身都没有。
——朱利乌斯是在遇到那个新兵的时候，才想起这句话的。
不过他觉得，花匠应该只是在吹牛。就像他吹过的那些山一样大的海兽，满地都是金砂的小岛一样，眼睛会勾魂的东方姑娘，怎么想也不可能存在。
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会信那一套。
何况那个新兵只有一只眼睛。
“受伤感染，没有药物，耽搁了几天就没了。”她是这么解释的，表情坦然得像气象播报员。
朱利乌斯点点头，视线从她白色的眼罩上滑开。
她的另一只眼睛也不像黑夜，反倒像是夜空里的星星——他看着星星的时候，星星只是闪烁，并不会看着他。
花匠一定是在骗他。
但新兵似乎确实是个奇怪的人。
具体说不上哪里奇怪，非要总结，大概就是那种——跟你死磕的过分的倔强。
就像核桃钳子和核桃的较劲，螺丝刀和螺丝的角力一样。
观察一段时间之后，朱利乌斯发现，核桃也好螺丝也好，应该都是专指他本人。
她对队伍里的其他人——比如娜娜，比如基尔，比如罗密欧——都没有这么明显的竞争意识。只有他，总是被她单方面地视为对手。
比任务数量，比击杀数量，比完成速度……连早上起来晨跑，她还要跟他比个配速，丢下一句“队长这个速度，心率都上不去”，然后仰着脖子超过他，像只欢腾的小鹿。
朱利乌斯觉得，她是不是刚入伍比较紧张？他不由考虑稍微放个水，鼓励一下这位新兵。
那天任务结束，进入朱利乌斯最讨厌的“捡垃圾”环节，他惯例地掏出一本书，准备摸鱼到收队。
铁塔之森，满地都是遗落素材，一边看书一边捡都行。
翻完五页之后，他听见队里的姑娘们的说话声，越来越近，当然其中也有她。
她们谈的是些日常话题，食堂菜色，装备款式，还有十年没变的电视节目。娜娜和雪儿一边聊天一边找着遗落素材；剩下的那位姑娘站在废钢架上，时不时应两声她们的话题，更多时候都在抬头看天，用她唯一的眼睛。
……似乎不太合群？不过朱利乌斯又想象了一下，她和娜娜谈论“BAGA拉力”的样子——如果真的发生了，那可能更像班主任和学生谈心。
朱利乌斯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收队了。于是他合上书，朝三人走去。
大概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叫了声“队长”就要从钢架上跳下来。然而还没跳起，锈蚀的钢管断裂了，她站着的地方整个散了架。她一步踏空，像只玻璃杯一样跌落下来。
钢架离地并不高，也就成年人一步两步的样子。但朱利乌斯还是下意识地抢上前去，伸手托了一下她的腰，总算是把她扶住了，没有摔倒。
然后。
然后。
然后在朱利乌斯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一个过肩摔，姿势标准，节奏利落，让对方整个后背着地，失去反击能力。
落地的那一瞬间，朱利乌斯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事后她脸红红地去他办公室向他道歉，不停地解释那是她的条件反射，并不是故意摔他。
当时她应该已经接到了要出任他副手的调令——还没上任就把上司摔了，还是当着其他队员的面，实在有些难堪。
“没事没事，我懂的，”朱利乌斯终于抓住机会打断她的陈词，“我也是条件反射地过来扶你，并不是特地——呃，我是说看见你要摔了，帮着扶一下也是应该的。”
她把被打断的那半句话咽下去了。
她一沉默，朱利乌斯反倒有些慌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罗密欧总说他情商黑洞，他一直都在认真反省。
“我是说……你不用在意这个……那一下也不是特别疼……嗯，不疼，过了半来个小时就没感觉了。”
开玩笑，可疼了，现在还在疼。
她还是没说话，视线盯着朱利乌斯桌子后的某处。
朱利乌斯顺着一望，发现她盯着看的是窗台上的一个小玩偶。那是罗密欧拿来的周边娃娃——据说是内测版本。制御装置的大嘴被做成圆滚滚软乎乎的布偶，竟然意外地有些可爱。
尽管长得像圆茄子。
“……你喜欢那个？”朱利乌斯指了指那个茄子似的的娃娃。
她一愣，慌忙摇摇头，然而视线还是钉在茄子上拔不开。
这也太明显了。
朱利乌斯忍不住笑了，然后站起来，把那个娃娃从窗台上拿下来，递给她。
“罗密欧最近搞出来的小玩意，让我帮他看看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朱利乌斯说，“我也不怎么了解这些东西……这个忙还是你来帮吧。”
她接过那个娃娃，嘴角像拐棍糖一样上翘，上翘，然后被猛然察觉的自己强行压下。
朱利乌斯忍住了一声“噗”的笑。
这一次，她的眼睛倒是真的像星星了。
她把茄子往自己手上一戴，大嘴正好套在拇指和剩下的四指上。手指一张，大嘴就“啊”地张开，一闭，又“呜”地合上。
原来是手偶啊，还真是有点可爱呢。
然后，她把戴着手偶的右手伸到朱利乌斯面前，手指有节奏地一开一合。
“谢——谢——队——长——”茄子说。
嗯……有点可爱。
这事之后，新兵，不是，副队长的工作还是十分卖力，不过朱利乌斯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没再被当成核桃和螺丝了。
但他依然觉得，副队长是个奇怪的人。
她给罗密欧提交了5000字的制御部件手偶周边的试用报告，附插图——全彩插图，以及3D建模；并在报告内容的基础上，提出了20条可行的修改建议和方向。
罗密欧非常开心，非常开心之余悄悄对朱利乌斯表示，这个副队长做事认真得有点可怕。
朱利乌斯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
做事认真，怎么能说是可怕呢。
有些奇怪倒是真的。
比如在任务中露营的时候，他坐在她旁边看书，总是发现她坐着坐着脸就红上了。
帐篷里也并不是特别热啊？
手偶玩具开始投产了，第一批出货会送给外部圈的小孩子。朱利乌斯还被罗密欧拉去，戴着那个手偶拍了一组照片，说是宣传海报。
据说第二批货就会开始上架贩卖，盈利所得也会捐给外部圈。
他倒是挺会动脑子的，朱利乌斯想。然后他看了一眼车子的后视镜。
工作日的上午，任务中途，车子里只有司机和一名乘客。
或者说一名半乘客。
副队长坐在后排，右手上还套着那个玩具，嘴巴冲着自己，一张一张的，不知道她们俩在聊什么。
“你真是挺喜欢这个啊。”朱利乌斯一边开车，一边随口说了句。
副队长抬起头，立刻把手偶摘了，放到旁边。
“没有啊，”她说，“我……我刚才检查装备，发现它在包里，大概上次忘了拿出来……嗯，就是这样。”一边说一边还悄悄用手揉了揉那个茄子。
……这也太明显了。
但既然她非说没有，朱利乌斯也就不再问了。又开了一段路之后，苍冰峡谷泛蓝的冰山出现在视野中。
这一趟，两人是被紧急委派来这里执行任务的。
搜查队在苍冰峡谷3区发现了一些辐射量异常的荒神遗留物，不排除出现新种荒神的可能。所以这一次的任务是调查采样，如果遭遇荒神，也采取保守策略，优先保护样本。
今天也是不巧，整备班全体都去支援别的任务了，两人的装备全是自己搬进车厢，一会儿还得自己搬出来。
朱利乌斯又朝后视镜看了一眼，副队长端端正正地坐着，右眼望向窗外。
……那个茄子呢，被她藏起来了？
搜集样本的任务非常顺利。他们在一个冰封的洞窟中发现了一簇来自荒神的遗留物，银白色，类似哺乳动物的毛发，辐射检测仪刚一靠近，警报就“叽哩哇啦”地叫个不停——多半就是这东西。
朱利乌斯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储存皿，锁好，封好，一路提着带出洞窟，放上车子的后备箱。
“可以回去了，”他转身朝副队长说，“今天倒是挺轻松的。”
这句话刚说完，地面突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朱利乌斯赶紧缩回要开车门的手，飞快地四下查看。
脚下的地面坍塌了，一条巨大的裂谷在面前隆隆展开，积雪和岩石不断地从两旁的山崖上滚落。
地震了？
朱利乌斯和副队长对视一眼，对方会意地一点头，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打开后车厢，取出刚刚放进去样本，双手捧着交给他。
几乎同一时间，一块巨大的山岩从头顶砸落下来。
来不及接了，朱利乌斯一把拉过副队长，两人一起藏身到越野车旁边，后背紧紧贴住车门。
山岩“哄”的一声砸在车顶上，加固的防护栏都瘪了下来。朱利乌斯紧急开盾罩住两人的头脸，盾面上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碎石蹦跳着从盾上滚到地上。
“……多谢。”副队长小声说了一句。她紧紧地抱着那个样本，像抱着一个快孵出小鸡的蛋。
这场突发地震在大约三分钟后停止，两人脚下的地面已经碎成了渣，好在没有引起更大范围的雪崩。朱利乌斯试着联系操控中心，但耳机里是一阵杂音，多半是受到了电波干扰。
没有救援，没有交通工具，走上两三个小时倒是可以回到基地，但只怕路上还会有别的突发状况。
毕竟这一带是荒神活跃区。
“你觉得应该怎么办？”朱利乌斯问副队长。
对方的黑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你坐下来，继续联系操控中心，”她说着把怀里的样本放下了，“我替你处理一下伤口。”
伤口？
朱利乌斯这才察觉到，左边的额角有些火辣辣的痛。
不，是从额角一直痛到眉骨，像被什么东西割了一刀。他正要伸手去摸，马上被副队长一巴掌拍掉。
“会感染的。”她说。然后她从腰上的小包里掏出一卷绷带，扯了一段，用随身瓶里的蒸馏水打湿了，替他擦拭额头的伤口。
她的手放下来之后，朱利乌斯看到绷带上沾满了血糊，还有一些细小的碎石。
看来是被刚才的石头刮到了。朱利乌斯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回缩了缩：“你联系操控中心吧，我自己能来。”
但副队长选择性屏蔽了他的话。她继续从包里掏出酒精，镊子，棉签，继续替他处理伤口。
“……真的没事，我自己能来。”朱利乌斯又往后缩了缩，并不是因为酒精碰到破损的皮肤真的很痛。
副队长停下手里的事，又直直地盯着他。
“伤口离眼睛太近了，不好好处理会感染的。”她说。
她的一只眼睛被白色的眼罩覆盖，看不到里面映着什么。
但另一只眼睛黑得像夜，瞳孔里映出一个浅金发色的青年。
朱利乌斯“嗯”了一声，不躲了。
副队长的手势非常熟练。她小心地剔出伤口上所有的沙粒，用消毒棉擦去血水，喷了一点消炎药，然后细细地用绷带缠好。
小队的每个人都有分到一个随身医疗包，但真的会随身带的人并不多，包括朱利乌斯自己。先前在任务中看到副队长掏出创可贴来替娜娜包手的时候，他还没有在意，以为她是正好带在身上。
没想到她是带全了一整套。
确实认真又细心，但不是罗密欧说的可怕的程度。
回去之后要好好教育一下罗密欧。
注意到朱利乌斯的视线，副队长解释了一下：“我家里以前是开诊所的，父母都是医生，所以基础的急救措施我都懂一点。”
“家里是诊所？那怎么会没有药？”
——又没脑子了，朱利乌斯咬了咬嘴唇转开头。他只是想起她以前说过，自己是因为感染后没有及时得到药物，所以才失去了一只眼睛。
但她回答了他。
“当时那么乱，没吃的就去抢超市，没药品就去抢医院……我家里被砸光抢光了，”她简单地说，“……都是以前来看病的病人。”
然后再没人说话。
她包扎完了，朱利乌斯也联系上了操控员，报出当前坐标之后，对方表示，救援会在半小时内赶到。
“我们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副队长说，“坐在雪地里太显眼了，荒神也不是瞎子。”
朱利乌斯完全同意。
然后他帮着副队长收拾起那堆医疗用品。装包的时候，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从她的腰包里掉了出来。
还是那个茄子，不，手偶娃娃。
朱利乌斯正要去捡，副队长红着脸一把把它抓起来，塞进兜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揣进来了，可能是刚才在车上没注意，”她是这么解释的，“不是因为特别喜欢什么的……”
这也太明显了。
她差不多已经是第三次强调自己不喜欢这娃娃了。
朱利乌斯又想起了小时候，花匠口中的东方姑娘。
——“她们都是仙女，仙女的心思怎么能让凡人知道。所以你不能问她们喜不喜欢，你一问，她们就红着脸飞走了。”
这话可能有半句是真的。朱利乌斯不觉又“噗”地笑了一声。
“……你在笑什么？”副队长转过身问他，皱着眉头红着脸。
“没什么，”朱利乌斯说，“其实我挺喜欢那个娃娃的。”
她愣了一下。
“可能有人会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它本来就这么可爱，喜欢也没什么不对啊。”
朱利乌斯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因为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不好意思说出来，这本身也挺可爱的。”
副队长的脸从领口红到了脑门。
然后她一点一点咧起嘴角，眉眼弯弯。眼睛不像深夜，也不像星星，倒像是天际的明月。
会引动潮汐的明月。
“那下次你再问的时候……我会说的。” 副队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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