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空灵（秦方）

　　“当时我还在田里收稻子，他娘跌跌撞撞的跑过来跟我说孩子没了，我丢了东西就跟她回来找，整个山头都翻遍了，就报了警，警察来了，也是没能找到，这么多年了，也就没什么盼头了……”

　　韩宁业说的轻松，这头李大宝听着却是酸楚异常，眨了眨眼睛，就红了一层。林涛也不好受，放在桌面上的手捏成拳，指甲都要陷入肉里。

　　“只希望……她现在还活着吧。”

　　“韩爷你放心，”李大宝红着眼睛保证道，“等我回了局里，一定帮您再找找！”

　　囡囡丢失已经二十多年了，更别说从婴儿时期跨越到成人样貌变的有多少，光是这年头就已经让人望而却步了，这并不是一个小数字。以往也不是没有拐卖人口的案子，而这些案子通常也是属于棘手的案例，需要走动的地方多，排查量大，不亚于做一次人口普查了，甚至会牵扯到外市外省。被拐卖的孩子一般当时年龄都很小，不懂事不记事的占绝大多数，这样一来难度又上涨的不止一点点。想要找，又谈何容易？

　　韩宁业不是不知道其中的沟沟道道，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了还没找到。眼下听李大宝说起，勾起了痛苦的回忆，这么多年的寻寻觅觅，一时间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了。对着两人点了点头，韩宁业昏黄的眼睛里没什么激动的神色，只有一丝安慰淡淡的。

　　方木和秦明一前一后的走出韩伟家的门，走出一段距离后方木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秦明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偏过去看了他的身后，也就是韩伟的家，最后又把头转了回去。

　　秦明没想多问什么，今天跟着方木来走一趟原本以为他会发现一些线索，现在看起来他仍然一无所获。原以为方木应该着急了的，因为离他的赌约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秦明应该为此高兴。但他现在只觉得烦闷难忍，秦明下意识的将这些归咎于案件的停滞不前，不断的告诉自己不能操之过急却丝毫没有好一些。

　　“你发现了什么？”

　　秦明挑眉，不明白的看着停下脚步的方木，“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不想说就算了。”方木略好笑的回望他，觉得面前这个轮廓如同刀割样冰冷的男子居然还有护食这么幼稚的一面。

　　秦明将方木话语里的笑意听了十分，嘲讽的意味刺耳的厉害，也就没什么好脸色。好在他总统也就那一种表情，方木跟他接触不多，也无意窥探什么，自然是不知道秦明的心思的。秦明还在不高兴着，就听见方木开了口。

　　“我倒是发现了一些东西……”

　　“什么？”

　　方木瞥了秦明一眼，他脸上丝毫没有与羞愧有关的任何表情，“他的手背上，有和第一具尸体后背类似的包块……”

　　果不其然，秦明的眼神立马变了，方木在他的注视下道，“不过我不是很确定。只看见他下意识的有去抓挠，所以多看了稍微注意了一下。不确定和被害人身上的包块是不是同一源头所出……”
　　方木说话的时候习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他没有注意到秦明愈发明亮的眼神和貌似稍微勾起的唇角。

　　“如果我说就是相同的呢？”方木回给他一个不解的眼神，原本胸口堆积多日的积郁瞬间烟消云散。
　　方木在查看卧室的时候韩伟一直跟在他后面，秦明就去别的地方看了看。他把他所看见的东西细细说给方木听了，“大堂后面是一个仓库，用来堆了柴火和一些木料。”

　　“韩伟在林场做事，用的木柴和韩宁业家的不太一样，我特意看了一下。发现其中夹杂着一些灌木的叶子……”

　　“你是说……被害人尸体背后的包块其实不是漆树而是灌木？”

　　“很有可能。”秦明颔首，“我们被自己先入为主的观点蒙蔽到了。漆树的确能使人过敏，韩宁业告诉我们的没错，但是后山长了漆树的地方我们也去看过了，虽然已经被砍掉只剩下了树桩，我也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那绝对不是漆树。那么被害人身后的包块是漆树过敏所致就不能成立了。除非……是韩宁业在骗我们。”

　　方木低头思考，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摩擦着下巴，眉头紧皱，过了好一会儿才极慢的摇了摇头。

　　秦明以为他不赞同自己的观点，略有不满道，“怎么，方大神探有其他高见？”

　　不动声色的翻了个白眼，方木先前对秦明生出的那一丝丝好感也没了，“我只是想说，韩宁业没必要骗我们。”

　　耸了耸肩，秦明淡然的看向他语气略有嘲讽，“骗你用得着和你提前打招呼？自从我们到了这儿来，什么事情都是韩宁业一手打点的，我们的行踪，破案的进度，还有那些找到的为数不多的线索，可以说他全都知道。方木，你是个警察，相信谁不相信谁我管不着，但是谁的话都信，未免也太天真了吧。”

　　方木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气氛突然尴尬起来，先前还算融洽的样子几句话之间就被打碎了。似乎是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不自然，还有方木紧皱的眉头间略有些恼怒的味道，秦明因为案件得到新的突破而舒畅不已的心情此刻又恢复到了原来郁闷的状态。

　　秦明眯了眯眼睛，视线在他身上逡巡，略有些踟躇的道，“我也没别的意思。”

　　方木低着头往前走着，也不回头，似乎是不想理他。秦明看着他的背影，被忽视的不爽感突然就往上冲，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拽方木，却被那人轻巧的躲开了。

　　“你干什么。”

　　看着眼前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传出毫不掩饰的防备，秦明伸出去的手猛然一顿，然后又状若无事的收了回来。他闭了闭眼睛，深吸几口气，吐纳之间莫名而来的愤怒散去不少。眼看方木还盯着他，秦明只好就地取材找了个借口。

　　他伸手指了指方木目前的一棵香樟，“怕你撞树。”

　　顺着秦明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棵一人合抱粗的树木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方木愣住了，随即窘迫的眨了眨眼睛，想起刚才他对秦明释放出的恶意……呃，那什么……但是碍于秦明的态度，他实在是很不想说谢谢，于是方木非常冷漠的朝他一点头，转身绕过那棵树继续往前走着。

　　秦明理亏，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对方木冷淡的态度也没放在心上，跟着一起回去了。

　　李大宝和林涛正在屋里大眼瞪小眼，一看方木和秦明回来了立刻从凳子上弹起来了。
　　“怎么样怎么样，你们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方木朝二人点点头，示意他们先坐下，他和秦明也落了座，“你们这边怎么说？”

　　“嗨，和之前想的差不多。”林涛道，“不过韩宁业之前隐瞒了的那些东西虽然和韩伟有那么点关系，但是我们手上没证据，还不敢妄下定论。”

　　方木好奇道，“是什么事情？”

　　“是他的女儿。二十多年前失踪了，失踪的时候据说只有韩伟在场。”

　　“这是什么意思？”秦明闻言皱了眉。

　　“就是韩伟趁着村长夫妻俩不在家闯了空门，后来张海英就发现女儿失踪了。”

　　林涛给了方木和秦明一些时间思考，也没去催他们，只倒了两杯热水搁在他们面前。
　　“这件事情有蹊跷。”

　　四人心照不宣，都知道恐怕韩伟和韩宁业女儿失踪的事情脱不了干系，但没有确凿的证据，单凭韩宁业一人的口供确实不能说明什么，只好把这头的事情放一放。林涛和李大宝七嘴八舌的把韩宁业说的那些又给这两人说了一遍，在说到韩伟突然有了五十万还债的时候秦明的眉毛又是一跳，他和方木对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当晚吃过晚饭，方木没有着急着回房，而是站在院子前的台阶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林涛和李大宝怕冷，吃过饭就回房去了。林涛在屋里坐了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出来走走，四处逛一逛。山里的空气和城市里的不一样，具体有什么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似乎要干净许多。

　　他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回到院里的时候方木还杵在那儿发呆，便上前去打了声招呼。
　　“怎么还在这儿站着？”

　　“太早了，睡不着。”方木对着他温和的笑了笑，“你怎么也出来了？”

　　林涛走到方木身边和他并排站着，大手一挥道，“一样，睡不着。平时熬夜熬习惯了，这会儿不到那个点还真就睡不着了。”

　　“呵呵是啊，以前有案子的时候几天几夜不睡觉，一空下来恨不得睡死过去……”

　　说到这个林涛颇有感触，“我记得去年就是，忙个案子忙的焦头烂额，半个多月都没怎么睡觉，忙完以后休了两天假，结果我全给睡过去了，睡的第三天早上都没醒，李大宝和老秦还以为我出了事，跑到我家里来找人……好家伙，门锁都给撬坏了！”

　　林涛好气又好笑，“后来还特地去换了个锁，花了我三百块大洋！你说气不气，他们俩干的蠢事到后来连报销都不给！”

　　方木闻言也笑了起来。

　　方木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连笑的时候都轻轻浅浅，林涛开始以为是这人冷淡过头，跟秦明似的除了他自己的事其他的都提不起来兴趣，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
　　大抵是因为之前都不太熟，除了案件之外也没有太多的沟通。方木笑起来眼睛亮亮的，透着点英气，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林涛一开始觉得他挺装逼，后来发现人家装逼那是有资本的，他性子直爽，不爱钻牛角尖，也就没太在意，把先前的偏见都扔脚底板去了。反倒后面的事情发生之后他对这人倒生出了一丝好感来。
　　反倒是秦明，还和方木打了那什么破赌，幼稚的不行。他现在只希望这两人都没把那个赌约当真，不然可真的是头疼的厉害。

　　“对了方木，你怎么从绿藤到龙番来了啊？”

　　方木眼神闪了闪，又暗了下去，“出了点事……我无心在绿藤工作，所以局长就和上面商量了一下，把我调来龙番了。”

　　林涛见他这样，便不再多问，只是打趣道，“这调令调的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给你升职了呢。”龙番与绿藤城市占地面积相当，只是绿藤更偏向于文化，有很多知名的大学都在绿藤建址，龙番更倾向于商业，经济发展方面就不是绿藤可相比的了。

　　方木也跟着笑笑，“话说回来，龙番我也只是途径过几次，还没有真正的来玩过。我刚接了调令就被发配到山上来了，等案子解决了，你们可得好好带我逛逛啊！”

　　“一句话的事儿！”林涛拍着胸脯打包票，“别的没有，吃吃喝喝的我和大宝包了，龙番哪里的东西好吃我们准第一个知道！”

　　“行！”方木也是难得的好心情，笑眯眯的应了，“你别看我瘦，其实我很能吃的，包准吃穷你。”

　　“哇——”林涛夸张的大叫一声，“那我不是被骗了？”
　　“呵呵。”
　　“对了方木。”林涛见他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说了。
　　“嗯？”
　　“那什么……老秦啊……嗨，就是……他说的事儿你别放在心上，什么三天破不了案就走人的，哪里有这种不成文的规定。再说了，你要走要留还能他决定？上面还有个局长呢！”

　　方木不吭声，他以为这人被自己说动了，愈发的来劲了，“破案又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有些案子破了几十年都没破完呢！当然了……我不是说我们这个案子……我就是觉得，当时你和老秦打的那个赌……实在是太草率了！我相信老秦也不是真想赶你走，所以这个……能不能就把这个赌约当做没发生过？”

　　眼前这人收了笑意，恢复到原来清冷冷的模样，这个样子让林涛猜不透，心里直打鼓，他和李大宝商讨了多次都觉得这个赌约着实有些可笑，与其说是类似于过家家，倒不如说是两人都赌着口气，相互较劲来着，但是在他们看来真的是不必要的事情，现在反倒让这两人之间本就不太好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尴尬。

　　“你觉得这很幼稚是吗？”

　　林涛被问的一愣，随即认真的说，“不是幼稚，只是没有必要。”

　　方木摇了摇头，“不是没有必要。”
　　林涛无法接口。
　　他们都懂秦明是什么样的人，没有真本事的人他不会留下。他看上去要求高，实际上更趋向于单细胞生物的最基本原理，趋利避害。无法入得他眼的人，也不可能停留在他的身边。
　　这是一个赌约，但更像是一个契机。

　　方木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尤其是他第一眼看见秦明时那个身上散发出来的，对他深刻的抗拒。
　　只一个眼神，他们便对对方了解的足够透彻。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本该相互依偎相互取暖，但在这之前——

　　“停不下来的。”方木说。

　　因为无法接受类似的人，是因为能从他的身上看见存在于自己身上的罪恶，那是我们拼命想要摆脱，却始终无法摆脱的枷锁。而当我们在相同的人身上看见时，便会想起我们也是同样肮脏的人。所以恶心，所以讨厌，所以深恶痛绝。
　　入心入肺，入骨入髓。

　　“停不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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