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才妾

　　床上的顾秋水其实早被吵醒了。
　　不过她身上实在是乏的很，而且头还隐隐作疼，也就半闭着眼假寐。
　　她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上一世父亲要典妾？难道说弟弟是妾生的？上一世没注意到，原来父亲母亲并不想她记忆中感情和睦。
　　都是被穷困的生活搓磨的。
　　人在穷的时候，总是格外丑些，有个词怎么说的，穷凶恶极。
　　饭吃不好衣穿不好，再住在窄小的屋子里，日子久了，生活上稍有不如意，如果自己不会排解，身上总是会有莫名的戾气。
　　顾大海是这样，顾氏也是，顾大姐还好些。
　　至于顾二姐，更简直是戾气夺了本性。
　　顾秋水心里评价着自己家的每一个人，发现唯一的解药还是钱。
　　一般情况下，唯有钱多，才能心宽，当然也有例外的。
　　顾大姐劝了顾氏一阵，顾氏不哭了，顾大姐就赶紧溜了。
　　顾大海这期间一直喝闷酒，看到哭的一脸泪痕，眼睛微微发肿的顾刘氏，心里终究也有些愧疚。
　　年轻的时候，他也是真心爱过刘氏的，只是这几年，刘氏竟然老的这样快！原本漂亮的一张脸满是细碎的皱纹，还起了一些色斑，和寻常的妇人没什么区别了。
　　要知道年轻的刘氏可是附近有名儿的一枝花啊，不然她顾大海也看不上。
　　那冯家典的妾，虽然姿色也是一般，却只有二十来岁，脸白白净净的，细腰丰臀，让人看了好不眼热。
　　再说这又不是和三弟一般，把人买了来，典妾典妾，一般也就是三年，差不多等她生了儿子再过个一年，也就赶走了，他还是跟顾刘氏好好过日子，儿子自然也是她顾刘氏名下的，这样两下里相宜，这婆娘怎么就是想不通呢？
　　顾大海想了又想，勉强安慰顾氏，“好了，别守着孩子闹了，这是这个月的银子，你收好，你放心，不管怎么样，这个家还是你做主。”
　　顾氏接过银子，眼泪却又掉下来了。

　　沉默了好久，顾氏替顾秋水掖了掖薄被的被角，出了屋子。
　　顾家的屋子是正房有三间，正房靠东一间是隔开的，做了顾氏夫妻的卧室，外面两间却是打通的，正中一间摆了张半旧的八仙桌，四把半新不旧的椅子，靠西的一间，摆了一张半旧的饭桌和几张凳子，一家人吃饭都在这里，靠西墙摆了一张小竹床，就是顾秋水所躺的小床，此刻她半眯着眼，看到爹娘终于起身出了这屋子。
　　她睁开眼叹了一口气，翻翻身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顾氏去了灶房，发现大锅里的水还是温的，就走进了顾二姐住的西厢房。
　　顾家厢房左右各有两间，其中东厢房一间顾大姐儿住，一间用来放杂物，西厢房一间做了灶屋，另一间就是顾二姐儿住的。
　　一推开门，顾氏就听到了响亮的小呼声，看来二姐睡熟了，如果再叫她起来恐怕会发脾气。
　　顾氏替二姐关上门，自己去院中取了大澡盆，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心里倒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这些年她过的看似平静，实则不容易。
　　嫁给顾大海，她刘玉芳虽然当初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她的父母并不是那么乐意的，他们刘家子嗣多，刘玉芳的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七，上一代已经因为孩子多挣得少而受穷了，刘玉芳的母亲又是极会生养的，生了一共八个孩子孩子，二男六女，所以刘家的女孩不值钱。
　　不过刘玉芳自八岁就出落的亭亭玉立，那时候云烟坊就要出一百两银子将她买走，彼时云烟坊已经很有名了，一是肯出高价，二是并不打骂，苛待孩子，反而是好吃好穿的娇养，还专门请了先生学琴棋书画女红。只是一点，云烟坊挑女孩子特别仔细，一般人入不了眼。
　　当时是刘母拼死拦下了。
　　后来就嫁给了顾大海，刘家虽然穷，也还希望女儿嫁的富一点，但是顾大海一表人材，刘玉芳乐意，顾家又答应了彩礼，这婚事才勉强成了。
　　成亲前顾大海就是在船厂上装卸货物，十余年过去了，还是装卸货物，十余年力气不如从前，反而少挣了些，家中却有五口人要吃饭，要穿衣，而且顾大海还爱上了喝酒，天天两角酒，偶尔还买点下酒菜，这每月开支，也不是个小数目。

　　日子可不就是越过越穷吗。
　　刘玉芳这些年来绸缎衣服没添一件，陪嫁的两件银首饰也都当掉了，钱都花到了哪里，他顾大海难道不知道吗，她三次生孩子，三次都是大出血，每次都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尤其是生三姐儿时，血流了有小半盆，接生婆吓的脸都白了。
　　是她运气好，捡回来一条命。
　　三妹一岁的时候，刘玉芳只要一停齐先生开的药，虚的走一点路都气喘。
　　而齐先生的药，一副就要五百文，因此欠了齐先生很大一笔账，直到三姐儿六岁了才还清。
　　顾三姐为什么自小身子不好，皆因为顾氏没有奶，喂小米粥养大的。
　　这些年她自己知道，虽然面上和其他同年龄的妇人没什么两样，身体内里却是已经掏空了。
　　刘玉芳小时候的玩伴不多，和她最好的是樊家的大姐儿樊美玉，樊美玉是八岁被卖进了云霞坊，云霞坊比起云烟坊，还算是次一等的才妾坊，经过五年教习，樊美玉十三岁时被扬州盐商叶家抬走坐了小妾，虽然那叶传百已经四十岁的人了，但是听说樊美玉进门就受宠，两年后又生了个胖儿子，叶传百虽然已经有四个儿子了，但是老来子格外得意，樊美玉更受宠了，连带着娘家也沾了光，过节送来的东西都是用车拉的，这且不算，因看着樊家人多宅子又破又小，叶传百又大手笔送了樊家一处两进的宅子，而且地段极好。
　　樊家的事，在他们城南巷，都快成了典范了，几乎人人羡慕。
　　就是刘玉芳，偶尔也会在想，如果当初她娘不拦着，她去了云烟坊，是不是日子过的反而更爽快些？
　　刘玉芳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在四更时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顾大姐儿就为穿什么衣服发愁。
　　祖父祖母常年都在三叔家过好日子，轻易不肯来她家的，来了，就看什么都不顺眼。
　　房子太小太久，院墙倒了，屋里一件像样的家具没有，甚至全家人穿的也是破破烂烂的，这一点最让祖父祖母生气。
　　顾春水只有两套春秋衫，一套就是昨天穿的蓝色细布的，右边袖子上打了一个补丁，一套是粉红杜鹃花细布的，虽然穿上看起来人更娇俏一些，但是这件却是左右袖子均打了补丁。
　　顾春水仔细洗干净了脸，擦好面脂，又挖了一点点胭脂晕在脸颊上，仔细梳好了头，将藏在床底下的银簪子拿出来戴上，这银簪子是顾春水上元节看灯，在地上捡到的，想来不知是哪家的女眷无意间丢了的，顾氏和顾春水在原地等了一个时辰也没人来找，就拿了回来，这簪子顾氏也说过多次要当了，不过顾大姐要死要活的，而且这梅花银簪子虽然做的好看，却是很轻巧的，当不了多少钱，顾氏也就随她去了。
　　她也是有点可怜自家大姐儿，她年轻的时候，倒还有两件首饰。
　　还没等顾氏做早饭，顾中贵和妻子顾李氏就上门了。
　　顾三河家的小厮赶马车送了二老来，也没进门，卸下车上捎来的东西，又转头走了，店里忙的很。
　　顾中贵年约六十，身量不高，穿了一件藏蓝绸子十字纹暗花的直裰，裹了青色头巾，双手背在后面，板着脸。
　　顾李氏也年约六十，胖胖的圆脸擦的白白的，穿了一件金黄色菊花织锦缎的褙子，头上戴了两支金簪，看到迎出来的顾刘氏，眼里显出明显的嘲讽来。
　　啧啧，还城南一枝花，这才三十几岁，就憔悴成这样了。
　　再看看自己的小儿子，虽然也是比同龄人显老，但是，男人又不靠长相吃饭，顾李氏想到此，和丈夫一起昂着头进了院子。
　　顾大海提着东西，顾李氏和顾大姐儿垂着头，跟在后面。
　　走到堂屋，顾大海请双亲落了座，自己也坐在旁边陪着，又朝妻子顾刘氏使眼色。
　　顾刘氏神情有点窘，昨晚她睡得迟，今早便起的晚了，她知道丈夫是让她给公婆倒茶，可是家里如今连口热水也没有，头更低了，小声说，“爹，娘，我去烧水。”
　　小儿媳妇刚转身，顾李氏就撇撇嘴，对顾大海说，“这个时辰你三弟和老三媳妇早起来了，都去铺子里做生意了，你这可倒好，成日惯着她，在家里什么活儿也不做，起的这样晚，我儿受屈了！”
　　顾大海一句不敢接，只是看着爹娘干笑。
　　顾中贵摸了一把胡子，也说道，“妇人家不会当家做活儿，是大过失。”
　　却全然忘了，他们老两口在三十多岁时养着三个儿子，日子也是过的精穷，后来儿子逐渐成年，相当于家里添了三个劳力才好了些。
　　顾刘氏去烧水，顾李氏看看旁边站着的顾大姐儿，这孩子倒也罢了，还算懂事。
　　顾大姐看到祖母看她，连忙上前给祖父祖母施了礼，“祖父祖母好，孙女给您们请安了，祖父祖母最近身子可还好？我上次进城去送绣活儿，听桂花姐姐说，祖父有些头晕，祖母也有些身子不适？”
　　桂花是顾三河家的丫头。
　　前些日子顾中贵的确犯了头晕病，吃了几剂药便好了，顾李氏更是小病，是吃炸春饼吃多了肚子，也早都好了。
　　不过小辈的关心长辈从来都不嫌多。
　　顾李氏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银镯子，冲大姐儿招招手，“好孩子，快到祖母这里来！”
　　顾大姐儿看见银镯子，眼睛亮亮的，脸上笑的更甜了。
　　顾李氏拉着顾春水左看右看，赞道，“我孙女长的真水灵，比那杜鹃花还要好看！”
　　又亲自把银镯子给顾春水带上。
　　顾春水素来会讨好人，把顾李氏哄的很是高兴。二人说笑了一阵，顾刘氏终于烧好了水，家里却没有茶叶，只好用茶盏装了白水呈上来。
　　顾李氏面色不虞的看着顾刘氏，说道，“刘氏，你来我顾家十余年了，我顾家对你如何你心里知道，当初我们家为了娶你掏空了大半个家当，你却没能为我儿生个能撑家业的子嗣，我且问你一句，你是如何想的？”
　　顾刘氏还能如何想，自然是希望不要典妾，自己能生下儿子。
　　顾刘氏白着脸，却没有底气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顾中贵咳嗽了一声，说道，“既然你没有什么想法，我们今天就做个主，银子也替你们出了，如此便说定了，我们顾家给大海典个三年的妾，下午人便送来了。”
　　顾中贵说完便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顾李氏拿过来递给顾大海，嘱咐道，“老大，这是六十两银子，典妾四十两，剩下的二十两是爹娘补贴给你的，为了你，你爹娘把棺材本都掏出来了，可是要争口气。”
　　顾大海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来，转手递给顾刘氏。顾刘氏站着不敢接。
　　顾中贵两口子最看不惯她这一副小里小气的样子，顾李氏讽刺道，“老大给你，快接着吧，别在我们面前装样子。”
　　顾刘氏红了脸，赶紧收下，却又觉得公婆的目光如芒在背，低着头说，“爹娘还没用饭吧，儿媳这就去熬粥。”
　　顾刘氏出了屋子，脚下一软，险些摔倒了。
　　顾大海到底还是典了妾来，以后的日子，只怕更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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