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梦师

　　我躲在门后偷听了一会儿，还是无法辨别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也罢，等会儿问何依便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何依既会梦到与父亲吵架之景，说不准她近日里因些事由同丞相有了矛盾，心里一直挂念着这个事，方才才会在梦里得到体现。
　　为了避免和丞相迎面撞上，我在何依屋后的亭子里坐了一会儿，亭子外面的天气一直诡变多般，先是暖和的艳阳天，接着越来越热烤得人头皮发麻，我忍不住想要脱件衣裳透透气，气温又恢复如常。
　　天空突然阴暗下来，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风吹过的雨丝略略倾斜打在我的脸颊上，伴着丝丝寒意。
　　乌云从北面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天空黑得好像半夜。紧接着狂风大作，亭子周围的花草被吹得东倒西歪。伴随着狂风而来的是隆隆的雷声和倾盆大雨。
　　梦境亦是心境的体现，何依此刻的心境极为不稳定，这才会出现天气骤变的奇异之景。
　　何依到底知道了什么？
　　我抬起手掌遮在头顶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屋檐下，抖了抖衣袖上的雨珠，曲起食指叩了三声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而入，何依正坐在床边上发呆。
　　“何依？”
　　“这个梦可以结束了。”何依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回应我。
　　“为何？“你找到宋藤下落了？”
　　“没有，不必再找。”何依的态度冷冷的，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我从她的表情里捕捉不到任何鲜活的气息。
　　结合刚刚多变的天气，突然有个不好的念头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宋藤是否已不在人世间？”
　　我能感觉到何依的心里的戒备竟加强了几分，当我说出那句话时，这屋里的空间陡然缩小，变得只有刚才一半大小了。
　　被我说中了。

　　人在入睡时防备是最弱的，通常情况下对外都会毫无保留。有的人便会利用这点，趁人熟睡时入侵他人的梦境，在梦境里得到他们想知道的秘密。而灵力低下的补梦师，无法补梦只能入梦，便干起了这等勾当。他们受人委托潜入梦境窃取秘密为生，普通人并不知晓他们的存在，唯有那些消息灵通之人，才寻得见他们的住处。
　　古籍上对此有过记载，三百年前洛恒还是北荒蛮人的领地，那时洛国君王想要扩张领土，便盯上了气候极为宜人的洛恒城。
　　两国交战之时，两方统领都会派遣探子前去刺探敌军情报，传闻民间有奇人能进入他人梦境，我军统领四下打听，从云泽请来几名补梦师派往前线，趁蛮人首领入睡，潜入他的梦境窃取了他们的作战计划，那一战大获全胜，我军将洛恒占领后蛮人纷纷迁往更北之地，洛国人迁移至此，原本荒凉不堪的洛恒短短三百年间就发展得如此繁华，乃至于成为如今的京都。
　　这场战役之后，补梦师的名气渐渐大起来，后来有很多人前往云泽学习入梦术，真正能成功的，究竟有几人我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城府再深的人，在梦中都会被轻易打破心防。
　　此刻面对何依，我却不能从她的嘴里套出一句话，是我低估了她的心思。
　　或者说，她从找我入梦那刻起，就对我设了防备之心。
　　我无意探听她的秘密，不愿说不说便是。但她的警惕令我心寒。
　　但我也知道什么是我该管，何事是我不该介入的，丞相位高权重，从事官场这么多年，他们的心思绝非我等山野之人能够想象。想必其中牵扯到太多的秘密，仿佛面对着一个漩涡等着我深陷进去，我该止步。
　　“你稍等片刻，我带你出梦。”
　　我端坐在椅子上闭着眼凝神聚气，将全身灵力调动起来，能感觉到灵气在周身环绕，意识中有个朦朦胧胧的光点朝我而来，再度睁开眼，依旧是在何依的房间，与梦境的白昼不同的是，现实中此刻还是黑夜。
　　入梦之前点燃的烛香快要燃尽，桌子上落了一桌的白灰，我掸了掸衣袖蹭上的灰，似乎还有余温。
　　习惯用烛香来计算时辰的我此次入梦约莫花费了一个半时辰的功夫，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短得多。何依迫不及待地想让我离开，给了我之前谈好酬劳三倍的赏金作为封口费，让我不要将梦里的所见所闻透露一分半毫。
　　天透亮的时候，何依让管家也遣散了那些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同我一样给了三倍的酬劳封口，倘若不是那场意外，何依扰了整个京都的闹戏或许就应该在此终止。我也不会知道宋藤的真实身世，不会知道这样平静的京都下其实正在暗流涌动。

　　被何依“赶出”何府后，我在集市上游荡了一会儿，折腾了一宿，肚子空空的，要了份猪杂碎，我从荷包里掏出碎银的时候，墙角蹲着的乞儿扑上来抢走了我手上的荷包，如离弦的箭一般咻地一下窜了出去，等我反应过来，那脏兮兮的孩子已经跑出半里开外，饶是我踏着浮云怕是也赶不上了。
　　不过我倒不着急，里头银两不多，只是那荷包是师父留给我不多的几件东西，我必然是要拿回来的。
　　手上捏着两枚铜板，我买了串糖葫芦朝着拐角坐在地上浑身破破烂烂的小女孩走去，她望着我手里的糖葫芦直咽口水，我告诉她，只要她带我去找刚刚那个小男孩，这串糖葫芦就归她。
　　小女孩领着我在巷子尽头找到他，我的荷包被他随意地丢弃在地上，上面用金丝绣着山水画，想必这乞儿也是不识货，不然也不会将它轻易丢在一旁。
　　荷包沾了些许灰尘，我走过去捡起来拍干净上面的泥土。乞儿想跑，被我锁住双臂动弹不得。
　　“怎么，想跑？”
　　乞儿并不言语，张口在我手臂上咬了一口，我吃痛手臂一收，他趁我不备弯腰从臂下钻了出去。
　　“妹妹也不管了？”我在他身后淡淡地说了一句，他便又转身回来，扑通一声竟然跪在我面前。
　　乞儿焦急地比着我看也看不懂的手势，方才见他一直不说话，我还纳闷，原来是个哑巴。
　　兄妹两个身上穿的都破破烂烂的，面色憔悴瘦的跟猴似的,拖着塌了后跟的鞋子，脚踝裸露在鞋外，积了灰乎乎的泥垢。
　　如果当年师父未将我捡回来，想必今日我也不会比他们好到哪去。
　　他们的模样，让人很难不动恻隐之心，我向来不喜欢给自己找事，又给了他们几两碎银，乞儿伸手来接，衣袖里藏着的一株花枝顺着袖筒滑落出来，我定睛一看，正是是何府花园中大片栽种的夹竹桃。
　　或许这乞丐同何府姑爷宋腾的失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何依放我出府，周围若隐若现的身影让我不得不心生警惕，看来不弄清宋腾失踪的真相，我这条命怕是也留不了太久。
　　同他说定后，乞儿交待妹妹在一处等他，他带我离开那些暗卫的视线，很快就回去接她，乞儿毕竟比我熟知洛城地形，他带着我七拐八拐暂时逃离了那些暗卫，我和他钻进狗洞一般大小的墙裂，躲进了一家破落的小院子。
　　乞儿张望着外面的风声，我趁他不备一掌劈晕了他，将他平稳放至院子正中间的香樟树下，我从行囊里取出一根香，点上插进泥土里。闭上眼睛凝聚注意力，准备进入他的梦境。
　　入梦过程很顺利，但出乎意料的是，我入梦之后的第一个场景并非乞儿的潜意识，反倒难得梦到了师父，师父以黑纱掩面，伴随着梦境里朦朦胧胧的雾气出现在我面前，师父屈指可数出现在我梦里的场景都是伴随着大雾弥漫，让人看不清，也看不真。
　　师父曾说过，高阶的补梦师即便在千里之外，也可以进入他人的梦境，操纵他人的梦境，在梦境里随心所欲无所不能。
　　我问她，“你是我的幻象？还是你进入了我的梦境？”
　　我拽着她的衣角，师父一言不发，目光冷冷地射在我的脸上，仿佛极寒之地的冰柱，硬生生凿进我的骨髓，一点点腐蚀着我热枕的心。
　　然而她便消失在迷雾中，大雾消去，露出北荒风沙扑面，广袤无垠寸草不生的荒凉之景。
　　我看见小乞丐在漫天尘土中匍匐前行，截住他的异域女子轮廓深邃，眼睛里仿佛盛下了一片星空。
　　而她身后，是身着北荒冠服，那个所谓洛恒镇西大将军之子的宋腾。
　　我对眼前看到得一切不知所措，真相好像就在我眼前，却又显得扑朔迷离。

　　小乞丐带着镣铐锁链同其他奴隶蜷缩在帐篷外，入夜微凉，小乞丐干涸的嘴唇被冻得瑟瑟发抖，而篝火旁空无一人，似是故意要羞辱这些奴隶。
　　宋藤卧在塌上辗转反侧，索性披上外衣出了大帐，踱步行至北荒王的帐外，望着浩渺的星空不知盘算着什么。
　　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紧接着一支利剑划过夜空刺破门毡，堪堪钉在北荒王脚边。
　　宋藤以为有刺客，急忙冲进账内，里头的人毫发未损，不紧不慢取下绑在箭尾的一张纸条，北荒王展开望了一眼，脸色沉了下来。
　　【丞相不肯倒戈，誓与洛恒共存亡。】
　　北荒王一把将那密报撕碎，怒吼道：“三百年前洛恒便是我北荒领土，是那洛国人厚颜无耻强占了去，我北荒如今要回来又有何错？”
　　“既然这丞相不知好歹，也别怪我不念旧情，来人，传令下去，即刻向洛国进军，不出三月，我必定要破了洛恒城门！”
　　“王上，”宋藤上前一步行了礼，“我军的实力现在远不如洛国，如果贸然出兵，恐怕是以卵击石。”
　　“宋将军，到底是我军实力确不如洛国，还是因为你体内流着一半洛国人的血而心有不忍？”北荒王似笑非笑。
　　北荒此次出征带了三十万将士，洛国共五十万大军，能够短时间内调动的仅仅十五万，留在皇帝手中的兵权不足十万，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宋藤以为他不知晓，没想到北荒王早是一清二楚。
　　宋藤是北荒蛰伏在洛国的一枚棋子，其心向谁北荒王本没有太多顾虑，只是宋藤近来屡屡避战的行为终究惹得他心生怀疑。
　　“宋藤的心向着谁王上想必再清楚不过了，宋藤虽然有洛国人的一半血脉，但母亲因何而死宋藤至今不敢忘，王上若是怀疑我，大可将我以叛臣身份交于洛国处置。宋藤被王上安插在丞相府这么多年，若是有心背叛北荒，如今也不会站在王上面前。”
　　北荒王似是被宋藤的一番话说服，犹豫间转变了之前阴郁的态度同他商讨起战术来。
　　乞儿朦胧间醒过来，将帐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经意对上宋藤眉眼间的凌厉之色，竟是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第二天听闻被关押的奴隶中最小的那个昨夜不知被谁下了毒，成了只会咿咿呀呀的小哑巴。
　　我脚下的土地开始裂开，周围的场景也开始摇摇晃晃，转瞬之间，我便出现在繁华的洛恒城内。
　　梦境随梦者意识而动，补梦师在梦境中活动的范围自然也是随着梦境而行，既然是梦，我能即刻从北荒瞬移至洛恒，便也显得合理了。
　　周围的环境有些熟悉，我才意识到，我所处的恰好是何府后院。小乞丐翻墙入了后院，用刀整整齐齐割下几株夹竹桃的茎叶，藏与袖口，翻墙出了后院。
　　我先于小乞丐苏醒之前出了梦，我决定去找何依。
　　在前往何府的路途中听到了些闲言碎语，失踪的将军之子宋藤其实北荒的细作，圣上已经下令彻查此事。丞相既是宋藤的岳丈，便难逃其责。
　　我记起来，三百年前同北荒的战事结束之后，少许北荒人提前叛变降了我洛国，便被安顿在了洛恒城内。起初不允许北荒人同我洛国子民通婚，旧主崩殂新帝登基之后，这一规定才被打破。
　　当时的宋家家风严苛，前线士兵多少人战死北荒，宋家家主对北荒人恨之入骨，自然不允许宋家子孙与北荒人通婚。
　　到了宋将军那一代，宋藤的母亲隐瞒身份嫁入宋家，和宋藤的父亲一直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好景不长的是宋家其他几房颇是眼红宋母的受宠，联手揭穿了宋母的身份，而后宋母被毫不留情的溺死。这件事作为秘闻并未在洛恒城内掀起多大风浪，宋家对外宣称宋母染了风寒病逝，也仅有少数人才知晓真相，消息灵通的师父恰恰是其中之一。
　　北荒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机会，精心策划了让宋藤知晓真相的一场戏，彻底让宋藤认清参与溺死她生母的每一个人的真面目。
　　之后宋藤死心塌地归顺北荒，作为北荒的眼线观察着洛国的一举一动，为了就是给北荒寻找时机，夺回洛恒。
　　朝廷局势易改，原本显赫的大家族渐渐没落，宋家为了巩固自己在洛国的根基，和丞相府定了亲事，长子宋藤从边疆被召回，收回了兵权以倒插门的身份成了丞相府的姑爷。
　　既然宋藤与北荒早有勾结，他的失踪很有可能就是去了北荒。
　　夹竹桃致幻，何依现在怕是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自己心心念念的夫君亲手为她设的局，她怎会不往里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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