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月书

　　【第三章】美尸

　　我记得，我刚刚来到不周山时，品阶低下，那里的仙灵多半看不上我，就只有长老会开导我几句，那也是我为数不多获得的温暖。

　　虽说仙界神界是较之魔界妖界，在世人眼里是正途，但我却觉得，哪里都是一样，都会有高下偏见之分。

　　长老说，欠了恩情就要偿还，虽然我与挽桃交集不深，虽然他总是骂我，但我到底是欠了他的情分。

　　颈子被勒出红印子，我脸涨的通红，随即艰难地眯起眼睛看着这个凶尸，这尸体虽然已经变得血肉模糊，但脸骨很小，溃烂的五官有恰到好处的位置，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过大姑娘，我竟觉得这具凶尸长得眉清目秀，甚至……有几分姿色。

　　嘴角溢出鲜血，眼睛就要看不见了，还有这乱七八糟的想法，果真如桃桃所说，我真是够无聊的，胳膊已经掉了一只，还好另一只还健在，我想了想，自己这算死无全尸吗？我还欲再想想此生遗憾，就觉得身体重重摔下来。

　　有一道光从面前冷冷晃过去，是把长剑，剑气铮然，将我额前的乱发也都尽数削去，裹在胸膛上的那片衣衫也被削去。

　　我大口呼吸着空气，顾不得形象，赶紧哑着嗓子连滚带爬跑到一株树后躲着，待平复下了心情后，才探出半颗头像那边瞅瞅。

　　这一瞅不要紧，我整个人都仿佛被雷劈了，瞠目结舌地愣在那。

　　面前之人一席白衣卓绝，面笼薄雪，眉目清寒，宛若寒冬腊月里檐上飘着的寒气，让人不得近身。

　　这大概是个仙家子弟。

　　还是个好看的仙家子弟。

　　他雪白衣襟上有红纹缀点，似鲜血浸入裂冰中，十分夺目，扬手间，衣袖震荡，剑气缭绕至袖中，将他手腕上那枚血绳扣衬得越发清晰。

　　他剑法很好，一收一展就将那头凶尸制服，除了方才那一剑，他后续的剑刃根本就没有贴上这头凶尸。

　　而后三两下就退到我身旁，清冷药香扑鼻，我怔怔地抬起头，那双冰凉的眸子正对上我的视线，我竟想到一句话——形似清风，貌似朗月。

　　他将剑收好，冲我温和道：“你没事吧？”一言一行，皆是礼数，我这种厚脸皮的人，第一次感觉到窘迫。

　　我垂下头，话语都有些结巴：“没、没事，多谢仙君相救。”

　　他淡淡道：“无须客气。”

　　一时间十分尴尬，我难得的不敢胡言乱语，手上传来一阵凉意，是他将外套褪下放在我手上，如雪的白衣，此番被我一抓，抓出两个殷红的血印，我将头垂得更低，这才幡然领悟，我的前衣刚才被他的剑气削掉了。

　　我将衣服慌乱穿在身上，再抬头时，他已经在细细端详那具尸体。

　　天际渐黑，他的背影沐着大片月光，玉冠竖起的发鬓有银色云纹，这是千家择善令那一支的人。

　　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踩过满地枯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闻声回头，浓黑的眼里有疑问，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是妖怪，我中了咒，五马分尸咒。”我捡起自己的手，抱在胸前，又往地上看了看，看看还掉没掉其他什么器官。

　　他伸出手指，我不着痕迹地躲开，“怎么了？”

　　他道:“你流血了。”

　　我垂头看到身上的雪白衣袍已经被血浸了大半，想必脸上也是如此，遂抬手擦了一把脸蛋，“小事小事。”却不想，这一开口不要紧，口中的血喷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我赶紧离他远一些，怕这些脏秽之物溅到他身上。

　　他追过来，伸手握住我的手腕，然后封了我的穴道，“此地不宜久留，走。”随后将那尸体封印收入锁妖囊中，带着我便离开。

　　他将我背在背上，我的神志有些涣散，脑袋垂在他的脖颈，零散的画面撞入脑中，浑浑噩噩。我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做梦了。

　　很久很久后，一道清澈的声音将我激的一震。

　　“恩，我知道。”

　　我猛然惊醒，才发觉我现在正躺在床上。几步之外的木桌旁坐着一人，正用手臂撑住脑袋打盹。

　　我轻声道：“仙君？”

　　他睁开眼望向我：“你醒了。”又补充道，“”可有不适？”

　　不知为何，胸膛暖暖的，我摇了摇头：“没事。”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竟十分惬意。

　　他将外袍给了我，只穿一件白色的里衣，我随即邪恶挑了挑嘴角：“仙君果真人美心善。”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不再理我。

　　这反应好生无趣，我撇撇嘴，又躺回了床上。这一躺就睡到了晚上，再睁眼，屋子里一片漆黑，我想了想，觉得十分不妥，翻了个身，竟碰到个什么物什，我脊背一麻，想着白日里那头凶尸的模样，眉毛抖了抖。

　　我犹豫了很久，才勉强伸出手想摸摸他，但手伸出去就后悔了，于是凄惨叫道：“仙君你在不在呀？”

　　那物什动了动，碰到我悬在半空的手，我立马吓得屁滚尿流：“啊！！仙君！！救命！！”

　　室内灯火齐齐亮起来，室内景致立马一目了然。

　　我缩在床上，半伸着手，手里揪着仙君的腰带，仙君躺在我旁边，正睁着一双浓黑的眸子望着我，眼里几分困倦，几分疑惑。

　　这画面，很有想象感。

　　我曾经在不周山修习的时候，不经意看过一本书，名叫《大梦如春》，里面第一页的插图就是这个动作。

　　“仙、仙君，您也来睡了啊。”我讪讪开口。

　　他淡然的点点头：“恩，就一张床。”随即担忧地伸手按住我的额头，“又有不适？”

　　仙君如此光明磊落，我却在这扭捏作态，突然感觉自己有些羞愧，不就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嘛，我不就揪了揪仙君的腰带嘛，仙君不就摸了摸我的脸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状了状胆子，道：“有，我冷，要抱抱。”

　　他闻言皱了皱眉，本以为他会生气，结果他突然欺身上前抱住了我，“如此好些？”

　　我僵在他怀里，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挺、挺好的。”

　　于是那一晚，仙君就这样抱着我睡了一夜。

　　宛如做梦。

　　呸，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第二日清早，我起来后，发现自己身上穿着干净的衣服，衣服还带着仙君身上的药香，脸上的血迹也都没了，遂抬头看向仙君。

　　他仍是像昨天一样坐在桌前打盹。仿佛昨晚一切都没发生过。

　　难道是我做了个梦？我摸了摸安上的胳膊，看到断口处细密的针脚，不禁一阵腹诽：昨儿我把它当榔头拍在凶尸头上，都没坏，果真是条坚强的胳膊，很好很好，而且这仙君给我安的比桃桃爱的好多了。

　　一想到桃桃，我心里又是一惊，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不过没了我，他的处境应该不会再坏过昨天。

　　想到这，略有心安，于是赶紧去洗漱，虽然少了一截腿，走路磕磕绊绊的，但我前世是棵草啊，腿都没有，现在还有一条半，简直再好不过。

　　回来后我杵着下巴在桌边发呆，仙君看到我这样，也默默坐到一边闭目冥想。

　　房间里一时很安静，我回想着昨晚的样子，突然觉得屋里气氛怪异，忍不住出声：“仙君？”

　　他“嗯”了一声，抬起头问：“饿了？”

　　我点点头：“咱们去吃东西吧！”于是仙君扶着我下楼。落了座，小二过来问我吃什么，我示意仙君随便，他便点了两碗粥和两碟素包子。

　　我自打进入这幅身子，还没有吃过东西，此番看到这两碟包子眼睛都直了，我在不周山修习是棵灵草，没有味觉，是以阔别几百年的味觉在咬到包子的这一刻复苏，整个人都要飘飘然了。

　　我正飘着，突然听到邻桌的人在讲早间八卦。

　　邻桌一人道：“你知道吗？昨儿城外那座荒坟被盗了！”

　　另一个人惊讶道：“被盗了？那座几百年没人管的荒坟被盗了？哪个盗墓贼口味这么重的？”

　　那人又道：“你是不知道，全都给翻烂了！”

　　另一人惊讶：“啊，全给翻出来了？那里面的东西……”

　　那人瞥了他一眼：“奇就奇在这，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别说前朝的宝贝了，就是连个尸体都没有！这曲员外啊供了这么多年，算是白供了！谁晓得那群坟头里竟是个空的！”

　　另一个人一听立马松下气，随后不屑道：“你以为曲员外想去供着那些没主的货么，要不是他家那个儿子冲撞了邪神，他怎么会去做那种事！”
　　那人叹息：“哎，是啊，曲员外家也是不幸，有个那样的儿子。”

　　过路的小二停下脚步，也加入了他们的扼腕叹息：“我看啊就是曲员外那个晦气儿子挖出来的，他向来喜欢这些脏东西，谁知道曲员外为什么突然就供起那些玩意了！”

　　那两人一听，同小二一样露出赞同的表情。

　　我咬下最后一个包子，道：“有趣。”瞥了一眼仙君，瞧见他面容肃穆，两条好看的眉毛又拧到一块去了，忍不住想笑。于是用剩下的那只爪子拍了拍他的肩：“去看看么，仙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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