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月书

　　【东风夜处花千树十二】

　　我醒过来，桃桃的手还按在凶尸的脑袋上。

　　原来星常明与月暂晦是同乡啊。

　　云和公主在牢中的怨念加之一牢死尸的腐气，化成了星常明。

　　我示意桃桃可以松手了，随后我俩一同出屋去找白泽君。

　　结果发现他早已面色难堪地站在了门口。

　　他如此乖巧地站在那，我和桃桃对看一眼，极力忍住笑意。

　　他慢慢开口：“先生不见了。”

　　我拔高了声音：“他不见了！？”

　　桃桃道：“愣着干什么，找啊！”

　　于是我们四散，到处找寻他的身影，待找了一圈无所获后，我们又聚在屋前，这时候桃桃发觉，屋里的那具凶尸也不见了。

　　这可真是稀奇。

　　按理说，他们的故事我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既然他是星常明，为何要跑，而且月暂晦的尸体上还有白泽君的禁制，她要是被人带走了白泽君怎么会不知道。

　　白泽君面色难堪，想必也没有料到，桃桃安慰他道：“白泽君你也不要在意，这是他们的地盘，谁知道他们有什么手段。”

　　白泽君摇摇头，桃桃笑道：“这大概是白泽君第一次失手吧。”我赶紧打断他：“你怎么净问这种问题。”

　　白泽君这次没有沉默，他道：“还有一次。”见他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我和桃桃赶紧闭嘴，怕再讨个没趣。

　　我将一直捏在手中的乌骨镜拿到桌面上，用手指细细抚摸了一遍，乌骨制成的镜框，十分硌手，但镜框一侧却贴着又细又长的乌黑羽毛，镜柄垂着粗糙的黑色布带，布带尾巴上绣着些纹路。

　　我翻来覆去看了看，突然脱手，镜子摔在地上，像蹴鞠一般砰砰砰又弹了起来，竟乱撞乱飞滚了出去。

　　桃桃道：“怪了，这镜子怎么这么结实。”

　　我看着双手，手指上隐约有红印，想到方才手中的灼热感，这绝不是错觉。

　　我皱眉看向桃桃：“有问题。”

　　白泽君已然追出去查看，那镜子与方才滚出去的位置又远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明明看到他悄悄移动了几分，见白泽君追过去，才突然停下。

　　白泽君手握这面乌骨镜，拦住我们道：“退后。”

　　桃桃一把拉住我的袖子，冲白泽君问道：“这里面有东西？”

　　“多了。”白泽君垂下眼，手中华光一现，这镜子里就滚出一团黑漆漆的东西。

　　方才一直有鬼怪附身在镜面上，原来如此，桃桃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它逃跑的路，白泽君随之在他身上附上符咒，他老实下来，将头重重耷拉下来。

　　见我们慢慢靠近，他忽然又开始活蹦乱跳起来，桃桃道：“他似乎有话说？”那东西见桃桃如此说，忙冲他不断点头。

　　白泽君松开桎槁，那东西立即连滚带爬到桃桃脚边，似乎是在跪，又似乎是在怕，桃桃撇了撇嘴，指着我道：“他，这个人，你问他。”

　　那东西立即又骨碌碌滚到我脚边，伸出一只漆黑的手，比划来比划去，这个感觉莫名熟悉，莫非……

　　难道……

　　我看到的东西岂不是都是他所给我看的？

　　想到这，我本能地退后几步，他双手合拢又匍匐在地。

　　我拉下脸，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道：“喂，你什么东西？”

　　他更加急躁地比划来比划去，这下我真的懵了，白泽君捡起地上的乌骨镜，重新放回我手里。

　　我了然，让桃桃重新割破我的手指，血珠悠悠流下去，滴在镜面上，不一会儿平静的镜面涌起波涛，我合上眼，歪头倒在桃桃身上。

　　乌骨镜还是将我带去了千城阁中，拔地而起的高阁中困着那位白衣如月华的姑娘。

　　此番千城阁内静谧异常，看得出来又有暗杀，只是这次，月暂晦明显处于下方。

　　她倒在地上，浓密的眼睫盖住眼中神色。

　　她胸口贯入一把长剑，剑身历经血泊，已经不能直视，唯有剑柄的古木告知我它的身份。

　　这是槁梧剑。

　　星常明站在不远处的窗下，伸手拨开轻纱帘，月华透进来，落在他的眉眼间，他脸上似乎洋溢着一个笑容。

　　可这笑容又有几分僵硬，细细看去，又觉得他不是在笑。

　　他双手颤抖，因是藏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

　　半晌后，他轻轻道：“你杀妖主，将他安排在你身边的羽翼一根一根拔除，又将自己权利分给九王，你想逃回人间？”

　　声音落在耳畔，就像是平日里的聊天，没有什么起伏。
　　倒在地上的阿月艰难开口：“是。我母亲大仇已报，我本就不属于这里。”

　　星常明往前走了几步，挡住溢入屋内的寒气：“那你……”皱了皱眉，几近嘶吼道：“既然是要报仇，为什么要杀了我的父亲？”

　　月暂晦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他又咬着牙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她似是自嘲：“因为你是秽，要为我所用，我只能出此下策。”

　　“所以九王说的没错，我家满门被灭，都是出自你的命令？”他定定看着窗外，不敢转过头，不敢看着地上的姑娘。

　　她却突然抬起头，冲着他的背影笑道：“我们一辈子都在互相算计，互相利用，我毁你一生，你毁我性命，我们扯平了。”

　　“扯平了？”

　　没有人可以接近月暂晦，除非是她心甘情愿。她想利用秽除掉九王，发兵大婉，而星常明接近月暂晦，是为了替全家报仇，那些演出来的温情脉脉，那些躲在东风夜处的日子，那些在千城阁中的相互照拂，一切一切，不过是两个身怀仇恨的可怜人，凑在一起，摆出了一副互相不敢戳破的荒唐梦罢了。

　　反正全都是假的，两个人在其中自得其乐，如今一把剑贯入命门，将一切一切的假象都毁之一旦，就像东风夜处一般，纵然千花飞顷，流光漫天，但终是不过一处幻境，它的传说，它的过去，它的未来，全是他们两个人自己捏造的。

　　他不爱她，而她也从没留恋过他。

　　月暂晦轻轻牵动嘴角：“戏中的人，到了戏外，就是你死我亡。”

　　他道：“是啊，我都快忘了，我就是来取你的性命的。”语罢，转身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记得第一见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月暂晦面容微滞，须臾后道：“恩，好像是这样的。”

　　他的手握上槁梧的剑柄，再无动作，月暂晦补充道：“你不过是一条野狗罢了，我能这么看你，是你的福气，你真的以为你配得上星常明这个名字？”

　　他眼中最后一点光泽寂灭，随之拔剑，剑身带出来的血溅在他的手腕上，殷红的血，徐徐流下，再淌回到月暂晦毫无生机的脸上。

　　他忽然想起这个少女慵懒在他身旁，明艳的脸上带着不可撼动的坚定，她说：“他可不是低贱的人，他是千城堂堂正正的侍卫。”

　　她说：“你并非生来低贱，旁人轻你，你自己断然不可。”

　　她和阿娘一般，都是十分温柔和的人。

　　手中动作未有停留，他又刺入第二剑，见月暂晦张口，源源不断的血从嘴角溢出，他想起那些在东风夜处的日子，阿月穿着一件素白的一群，蹦蹦跳跳在他身侧，对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千城中的趣事，她的眼里似有星辰银月。

　　他想起来，他去火海中救她，却身受重伤，月暂晦将他揽在怀中，眼泪砸在他的手上，她问他：“我是妖主，你怎么这么傻？”

　　她说了好多好多话，而他，只是冲她笑了笑。

　　这时候九王推门而入，锦衣华服，言笑晏晏。

　　他先展开折扇，冲着星常明一笑：“临述的族谱会写下的你的名字，他的宅子也会交由你分配，至于这个人，就请阁下交给我吧。”

　　他手中力度未松，眼中神色平静，最后道：“好。”

　　九王走过去，笑盈盈地打量着躺在地上的人：“芷梧没有白死，妖主，你真的以为我会为了一个女人来与你作对？”言罢，斩下她一条手臂丢给星常明：“这个拿去到你母亲坟前烧了吧，告诉她，你们全家的仇都报了，你是他们当之无愧的骄傲。”

　　见星常明并未拒绝，他又接着道：“发兵大婉，痴人做梦，你母亲早已被挫骨扬灰，我将她的魂魄煮了一碗粥，妖主大人，要不要趁热喝下？”

　　月暂晦浑身痉挛起来，眼睛猛然看向他。

　　九王笑道：“啊，我忘了，这是你最挚爱的母亲，那就当舅舅错了吧，大婉的夫人个顶个的温柔，属下再给妖主您找一位母亲吧。”

　　星常明微微侧目看了她一眼。

　　月暂晦那双明艳的眼睛早已干涸，了无生气地落在眼眶中，满地血腥气，他推开门，道：“告辞。”随后离去。

　　见他离去，妖主蹲下来，用手拍了拍月暂晦的脸蛋：“我说我杀了他全家，是奉了你的旨意，你猜他怎么样？他二话不说，就信了我，还替我了结了你，被身边最亲近的手下剖心，是什么样的感觉？”

　　“阿月，你是你父母的错误，你这辈子，最不该的就是碰到我。”

　　月暂晦探手衣襟内，紧紧抓出一枚木簪，她将木簪摸索着插入发间，她想，她这一辈子，最应该的就是来到千城，碰到星常明。

　　一向不露悲喜的她，这次哭得像个昏天黑地。

　　她没有下过这样的旨意，可她却认了，这大概是她以自己的方式来结束她与星常明之间的情分。

　　他们的相遇，本就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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