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月书

　　【东风夜处花千树八】

　　星常明不如阿月好说话，抽出剑就要上去打架，吞月白虎生性胆小，立马吓得嗷嗷乱窜。

　　世人都以为吞月白虎所看守的是救死扶伤的灵草，其实不然，不周山上下仙灵皆秉持一颗善心，若是讨药之人为正途，必然赐药，何须将这些灵药藏之。

　　守山神兽吞月白虎所看守的实则为毒草，这些毒草随便取一株下腹，非死即残，为防旁人误解错取，才命这样一头生性温和但模样可怕的神兽来看守，为的也是不伤及旁人性命，仅起到警示作用。

　　长老这样的一片苦心，全毁在世人之愚钝。

　　吞月白虎窜来窜去，星常明都懒得出手，阿月蹦蹦跳跳走过去把毒草尽数拿走，我不并不知道她要如何做，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果不其然，她做这些，是为了修复她母妃的肉身，那身体都剁成肉酱了，如何能重新成型，思及此，我不禁一呆，如何不能？我机缘巧合得到这幅身子，她如何想不到为她母亲再换一副！

　　阿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尸首，看样子保养极好，这具尸体罐子装着她娘的魂魄，但魂不附体，这就很棘手，她将毒草捣碎，正欲喂之服下，却突然顿住，不周山仙草繁杂，这草到底何种药用她也有几分犹豫，最后她选择了以身试药，自己将这碗药喝下。

　　之后的事，便是她失去了一副嗓子，言语暂失只是开端，灵草侵蚀她的魂魄，她越来越痴傻，最后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谁。

　　故事一丝不差的与前面吻合，我只能重重叹息一声。

　　星常明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不离不弃照顾了阿月两年，从吃饭、穿衣和出行无不细致用心，他几乎每天都在重复同一件事——带她去汜水河畔赶鸭子，去千城里听评书，或是去吃羊炙子和糯米羹，阿月每日清晨都要重新认识他一遍，夜晚再将他忘记。

　　回忆像走马灯一般在我面前掠过。

　　阿月变得不苟言笑，终日冷着一张脸，倒是星常明天天傻笑，他一遍一遍的对她笑，就像从前阿月对他星常明一般。

　　她不理他，那他就一遍一遍同她说话，嬉皮笑脸或是卖弄风骚，总之能引起她的注意就好，他怕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他，星常明不敢想那是怎样的滋味，他每日都告诉她，她的名字叫“阿月”，她是他的明月，亦是常明之星所追寻的一捧月光。

　　后来星常明渐渐发现，唯有提到“生辰”两个字，阿月才能露出一丝往昔才有的笑容，于是他日日都同她讲，今日是她的生辰，他想着，反正晚上阿月就将这一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将他忘得干干净净，那即便是欺骗她，能见一见她的笑容也是好的。

　　而她真正的生辰，唯有那一天。

　　于是在那一天，他万里奔赴凡间，挑了一支他自认为很好看的发簪，他不懂那簪子其实品质低下，十分不堪。

　　凡间有凡间的规矩，堂堂妖界的“秽”，为了挣得一支发簪的钱，不惜在码头做苦工，他将妖力隐去，以凡人之躯受人差遣，那些码头的工头粗暴，挥着鞭子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把他当畜生一样踩在脚下，血污染了满脸，他仍旧一声不吭，昔日的“秽”有仇必报，有人欺之必要加倍奉还，如今却一声不吭地忍下，还要咬着牙将那些重物搬来搬去。

　　日落西山，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从工头手里拿了工钱。我真的料想不到，“秽”也有如此狼狈之时，他被月暂晦刺穿胸口的狼狈，都不及这半分。

　　他傻乎乎的笑起来，顾不得鼻青脸肿，拿着工钱去问老板买一支最好看的发簪，老板见他模样憨傻，就给了他一支做工最粗糙的发簪，却收了他全部的钱。

　　他小心翼翼地捧住这支发簪，像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我与他心意相通，他此时脑中全是那个清清脆脆的笑声。

　　因为时间紧迫，他做完这些，甚至来不及喝一口水就要回到妖界，千城早已被暮色浸染，无数萤灯落在天际，宛若仙界银河，他听过一个故事，银河的两头住着一对有情人，每至七夕才能相见，虽一年只能见一刻，但二人却相互珍重，相互等待，他想，即便阿月一辈子痴傻，他也会等下去。

　　他兴冲冲回到栖身的草屋，却担心自己脏兮兮的会吓到阿月，于是躲在门外迟迟不肯进去。

　　他用草叶夜间的露水将脸擦净，才大力推开门，随即眸光黯淡，屋中一盏灯，一张桌，却独独没有那个姑娘。

　　阿月是月暂晦，即便此身痴傻，但她妖力□□时，仍是千城阁中明眸皓齿的妖主。

　　他垂下眼，细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手僵在门上，他静静想了许久，久到桌上灯烛只剩下一把灰烬，他才一下子冲到床上昏昏睡去。

　　很久很久之后，他重新见到了阿月，彼时他躺在草地上，手中一支檀木盒子，闭着眼叼着草叶，静静听着由远及近的铃音。

　　一切还是那样好。

　　可阿月当夜却递给他一张字条，看到字条上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他微微一哂，饮下最后一杯酒。

　　吃完饭，他们照常回了草屋，安顿阿月睡下，他便感到酒精有些上头，思绪纷乱如云，他跌跌撞撞离开草屋，胸中血气翻涌，浑身开始燥热起来，他迈开双腿，索性在树林里狂奔，跑着跑着被绊了一跤，整个身子跌落在地，脸擦出一道红印，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动，就这样贴着地，半晌后，嚎啕大哭。

　　他心中明白，真的就要结束了，明明难过，却无能为力。

　　老天是残忍的，一切的结束提早了许多，我们在沼泽幻境中所见的那一日，正是翌日清晨，阿月不知为何，身份暴露，引来千城蛮横妖物追杀，妖物将阿月困在东风夜处的千树之下，他涉沼泽而过，饶是再难，饶是肉身再痛，他也存有一息爬了过去。

　　阿月的身份，他从第一面就知道，他不怕她死于妖物之手，只是怕他们再也没有借口生活在一处。

　　可终究，是晚了。

　　此后，“秽”来到千城阁，自愿效忠月暂晦，月暂晦为他赐名——星常明。

　　这场月暂晦布下的局，赢了，赢得十分精彩漂亮，赢得十分透彻。

　　星常明得月暂晦亲自调教，所向披靡，成为千城阁的一把利刃，利刃所向之处，必见血光。

　　画面一转，我踏步寻去，已然适应这样的幻境转换，面前火光滔天，千城阁所有房屋均是古木，火星子一点就着，可这是妖主所住，怎么没有人来灭火！？

　　这时候的九王已经被削权幽禁，这火应该不是他所放，我皱起眉，再次绕着千城阁走了一圈，发现所有侍女都被调走，整个千城阁只剩下月暂晦一人。

　　火势是从千城阁内部蔓延出来的，只能说明，这把火是月暂晦燃起来的。

　　她为何要烧死自己？我眉头紧锁，准备冲入火场一探究竟，却被人抢了先。

　　有道黑影快我一步冲了进去，我心神一震，强烈痛意袭上心头，我与星常明心意相通，方才那人是他！

　　等我进去时，他已经被烧的皮骨粘连一处，我赶紧走到他身边，念出一道咒语，意图传声给他些鼓励，他现在魂魄尚在，外头就是湖，咬牙冲出去尚可保一命，他半睁开眼，火舌肆意舔舐他的肌肤，他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我着急的不行，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妄图用法力救回他，可我只是幻境中的一员，又如何能叫醒他。

　　他慢慢把眼睛合上，已是将死之人的模样，我摇了摇头，却在这时，眼睛被一道月白色的光晃得睁不开，而后便听“咚”的一声，是星常明被人带出去扔到了水里头。

　　我“嘿”了一声，三两下追出去，扒着围栏往水里看，水面上浮出一串泡泡，又扩开一层层涟漪，最后露出一个奇丑无比的脑袋。

　　啊，星常明还活着。

　　他失了一臂，脑袋已经被烧焦，身上也熟的差不多了，真是和从前风姿俊朗的少年判若两人。

　　月暂晦立于围栏之上，手中问月剑光华流转，真如一轮银月旋绕周身，她月白衣角轻轻扬起，明艳的脸上如霜雪笼罩，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星常明。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星常明咬了咬嘴唇，又将头淹入水中。

　　月暂晦道：“当初我既能赐‘秽’一副身躯，必然能再赐一副，且抬起头，莫要缩在水中。”

　　她言下之意，是要让他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当年月暂晦给了他当胸一剑，已算是在万妖面前折辱了他，可后来又悄悄将他带去东风夜处，为他修复了身躯，将他原身那团意念塞入一个俊俏的少年郎身体中。

　　她这一辈子，总统不过为两人换了身躯，一次为星常明，一次为她母亲，不过她母亲那次比较惨烈罢了。

　　她道：“出来！我定会再为你寻一处顶好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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