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月书

作者:疏影虞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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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风夜处花千树五


      【东风夜处花千树五】

      老者问桃桃:“他这具身体从何而来?”

      桃桃答道:“城荒树林,死人之尸。”

      老者不悦:“哪个死人?”

      桃桃继续答道:“不知。”

      “真不知?”老者用拐杖敲了敲桌面,胡子都气的飞起来:“还敢说谎!”

      桃桃抿起嘴,半晌道:“是我偷来的。”

      “偷得何人?”老者语气和缓了一下,桃桃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曾在荒郊遇到一路送殡人马,于是趁他们停留歇息的时候,偷了木棺里的尸体,我不知道是什么人。”

      老者又将拐杖举起来,我赶紧抢到桃桃身前替他挡住:“先先先生息怒!”

      老者吹着胡子道:“那是我家送殡的人!!!”

      我:“……”

      桃桃:“……”

      白泽君:“……”

      “你偷的是我精心喂养了这么多年才不至腐烂的身子,结果!你看看你们!把这幅身子糟蹋成什么样子!气死我了!哎呦!你看你这个腿。”说到这他举起拐杖朝着我的腿就来敲敲打打,“还有这个胳膊,这个手,诶??你手指哪去了?”他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我比着白泽君方才的样子,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喝下后继续数落我:“你这个身子,本来是个极其英俊潇洒器宇轩昂风姿俊朗眉清目秀的少年!你!你活生生把这个身子糟蹋成什么样了你说说!”

      我垂下头:“小的错了。”

      他“切”了一声,又接过白泽君递来的茶饮下,“知道错有什么用,我问你,你知道这谁的身子吗?”

      我摇了摇头,桃桃赶忙又送来一杯茶,道:“我偷得时候,这人穿着一件玄衣,衣料价值不菲,在城中并未有相同的布匹,十分罕见。”

      老者道:“你自然是找不到!那是千城阁的料子,凡夫俗子怎么会织这种布!”而后顿住:“你怎么知道衣料价值不菲?”

      再三凝视下,桃桃终于慢慢张了张口:“我……我把衣服扒下来卖了。”

      我已经感受到滔天的愤怒袭来,遂放弃抵抗,幽幽看着房顶,想着老者这一嗓子吼下去,房顶会不会塌了,如果塌了,我得赶紧带白泽君逃开,他虽然厉害,但那个小身板可禁不住压。

      我就这样想啊想,等啊等,结果等了半天也不见老者骂人,我哆哆嗦嗦的将目光移回来,发现老者头顶竟冒了烟,张着嘴,口中仅剩的一颗牙齿颤颤巍巍,欲掉不掉。

      我轻轻问:“先生……您要不要再喝杯茶?”

      他咚的一声,连人带椅子一同倒下,还好白泽君眼疾手快飞至他身后,将他连人带椅子又扶正了。

      他伸手,指着我们,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最后叹息一声,接过白泽君送来的茶,勉强没有继续骂我。

      我怕他回过神一口气背过去,赶紧又给他倒了一杯又一杯的茶,不一会儿茶壶便空了,白泽君赶紧拿着茶壶出去蓄水,生怕晚了这老先生又是一顿骂。

      老者看到他这个样子简直哭笑不得,随后淡定了几分道:“此人是星常明。”

      “星常明!怎么又是他!”

      老者拿出一面乌鸡骨制成的镜子给我,道:“以血引之,可知你这幅躯体的前尘过往,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我拿过来,发觉上面映出一张脸,这是星常明的样子,我用手掌抚了抚脸颊,他的身子为何将我的魂魄召来,是有什么让我帮他完成吗?重生之恩,不得不报,我看向桃桃,桃桃立即拿出一把小刀照着我的手掌轻轻印了道红印。

      我等了一会儿,一滴血才渗出落在镜面上。随之一阵清脆笑声响在耳畔,我感到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再醒过来,看到的是千城悠悠蓝天,和躺在草地上傻笑的少年。

      这个傻子就是星常明。

      他穿着一件普通布衣,头发上粘着几片草叶,手里拿着一只檀香木盒,似乎在等人。远处有人走来,听到叮叮当当的铃音,我便知道一定是阿月。

      阿月身着白衣,衣外罩着一层烟色纱衣,走起路来飘然如仙,她唇角紧抿,直接从星常明的身边走过去,眼睛都不带看他一下。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我记得,月暂晦也是这样无视掉他的。

      星常明似乎早已习惯,他笑嘻嘻的从地上站起,摇了摇手中的檀香木盒,喊道:“阿月,你看看这个!是从你们家乡买来的!”

      阿月步履未停,星常明立即追上去,一脸讨好的笑道:“你看看嘛,你肯定会喜欢的。”

      阿月直视前方,眼里无任何情绪起伏,星常明不放弃:“你都好几天不理我了,咱们今天去看花灯吧,你上次看的时候笑了一下!”阿月依旧自顾自的往前走,星常明赶紧道:“那不看啦不看啦,那我们去听评书吧,我听说新来了一位说书先生,是从凡间来的,这次他讲的阿月一定喜欢!”

      见她依旧不为所动,他又道:“那我们去赶鸭子,泗水那里的鸭子长得可肥了,阿月要是喜欢,我还可以烤一只给阿月吃,我烤的可好吃了!”

      “阿月,你别走那么快嘛,等等我,我们不去赶鸭子了,我们去吃羊炙子吧,再去喝一壶烈酒,对了,阿月会喝酒吗?”

      他自顾自说了很多,阿月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一具木头人一般。

      他突然拉住她,狭长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别往前再走了,前面有泥,会把你的裙子弄脏。”

      她终于停下脚步,垂目看着他拉着她的那只手。星常明立即松开:“好好好,我不碰阿月,那阿月跟我去吃羊炙子吧。”顿了顿,突然郑重道:“今日是阿月的生辰。”

      我不明白千城万妖是如何过生辰的,大家随便活一活就是三四百年,根本记不得自己生辰,但阿月是个凡人,十六岁以前是生活在凡间,必然会对这个日子敏感些。

      星常明打开手中的檀香木盒子,取出一支玉簪别在阿月的髻发上,玉簪是凡间很普遍的簪子,上面的牡丹花也不精致,但千城距凡间路程万里,这东西能辗转而来,已实属不易。

      阿月唇角微动,随后仰起头,似乎是在让他将簪子别的好看些,星常明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反而将簪子粗鲁地插入发间,所谓世间最三疼——胳膊撞在桌子角、吃饭咬到舌头和发簪别住头发,我看到星常明那个动作,都替阿月脑仁一疼。

      谁知道,她根本无甚表情,只是仰着头,静静看着星常明,星常明赶紧把玉簪拔出来,口中忙不迭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大概吓死了,一连说了几十个对不起,可阿月看着他这个样子,却是慢慢扬起嘴角。

      她在笑。

      这真是天大的事,星常明愣在原地,似是被雷劈了一遭。

      阿月张了张口,没有出声,比出的口型是“好”。

      星常明像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又确认道:“我们去喝酒吃羊炙子?”

      阿月点头。

      我静默不语,他此时的笑意,深达眼底。这个少年自打我见过他,他便是一身伤口,这次是我唯一见他在开心的模样。

      画面一转,我差点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幻境之中。面前一片红黄相间的朦胧之景,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他们原是来到了千城城中。

      眼前灯火通明,一簇簇烟火绽于天际,沿街叫卖的商贩吵吵嚷嚷,胭脂花粉香味扑鼻而来,妖界拟人间灯市,倒是拟的有几分样子。

      星常明带着阿月坐上二楼雅座,小二上来一个铁盘,铁盘里放着几块炙子肉,刺啦作响。他饮下一口烈酒,眉梢眼角都带了笑意。

      阿月盯着桌子却不动筷,星常明恍然大悟,忙叫来小二点了一碗糯米甜糕。

      他冲着阿月笑道:“你不喜欢这些吧,千城里的小姑娘都喜欢吃甜的,你尝一尝这个甜糕,很好吃的,肯定会喜欢。”阿月却来抢他手中烈酒,他赶紧躲开,只推给她一小杯红果酒,“不不不,你不能喝这个,你尝尝这个,也是酒。”

      阿月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面上神色不变。星常明讨好般问道:“好喝吗?”她不说话,却又抿了一小口,星常明立即把眼睛都笑成月亮了:“既然阿月喜欢这个,那我每天都带阿月来喝。”

      这时又一簇烟火绽开,刚好落在二楼窗外,砰地一声,阿月立即呼啦一下将剑拔出来,戒备的看向烟花逝处。

      星常明一愣,侧目一看,“是烟花啊。”

      他轻轻将她的剑夺过来,小心翼翼放回剑鞘中:“这是烟花,你看它很好看是不是,它知道今天是阿月生辰,特意来给阿月看的”他言语温和,生怕再吓到她,“这是凡间的东西,你以前应该见过很多次,只是现在忘了,别怕。”

      她深深看着那簇已然不在的烟火,不知在想什么。

      星常状似不经意问道:“阿月,你还记得你在凡间的名字吗?”

      她摇摇头,目光仍是停留在窗外。

      “那,阿月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她又摇摇头。

      “什么都不记得了呀,没关系,以后我会对阿月很好的!”

      她将目光移回来,似乎对这句话很费解。

      “啊,就是我会带阿月喝阿月喜欢喝的果酒,不会再去带阿月去赶鸭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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