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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顾冕从没觉得衙门里的一天有这样漫长过。
他一向都是恨不得公务多些,再多些,好叫他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不回家去。
然而今天却觉得时间过得着实太慢,好不容易熬到散班,他正要回后堂换衣裳走人,不料老拉克申却迎面拿着一纸文书过来,用蹩脚的汉话喜呵呵道:“这回可算全放下心了,这事也没扯上迁都的事,可汗英明着呢。”
看样子很想拉住他去喝个酒,庆祝一下。
顾冕今天实在没有耐心听拉克申说话,好说歹说地把拉克申哄走,喜滋滋换下官袍,一路上春风满面地同书吏们打招呼。
平时见惯了大人一到散班时刻就拉下脸来的差吏们:“……”
晕陶陶地行礼招呼后,纷纷窃窃私语。
赵司吏:“大人今儿吃错药了?”
李司吏:“我看大人是没吃药罢……”
顾冕并不知道关心他的下属们是怎样想的,只顾乐呵呵地出门去。在门口却又犹豫了一下,忽地惴惴起来。
若是陆吟不在外面该怎么办?
他因这个猜测一下子颓唐,如被人从头到脚浇一盆冷水。随即又鼓励自己,陆吟不是这样的人,陆吟言出必践。就算他真的没来,他就去他家找他啊。
顾冕终于鼓起勇气出门,提心吊胆往前面看,结果一眼便看见吟木在对面树荫下等,立时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大踏步地走过去。
“吟弟,久等了。”脸上的笑完全掩饰不住。
“没多久。”吟木也被他的笑容感染,笑了起来。
“那……咱们走?”顾冕乐呵呵提议。
吟木点一点头,“嗯。”
于是一心只想着要和陆吟叙旧的顾冕根本没注意到,同样站在对街的楠叔完完全全地目睹了这一幕,动了动嘴,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只默默看着他俩并肩走掉。
*
顾冕揣着银子,领吟木去了最好酒楼。他平时不大爱排场,来这里次数更是寥寥无几,跑堂的小二虽不认得他,态度却也殷勤。
顾冕要了间雅间,点了几样素气但精致的菜品,又要一壶酒,再过问她的意见。
吟木没什么异议地落座。来之前紫萝嘱咐过她,顾冕请她吃就尽管吃好了,但是记得一定要回请。其实这话都不用她说,吟木心里也是清楚得很。看紫萝还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她干脆问她要不要跟着来。
她明明是真心实意替她想,紫萝却冲着她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是又犯了什么病,莫名其妙的。
吟木不再去想紫萝的反复无常,含笑向顾冕道:“顾兄实在太客气。”
顾冕拎过水壶,给吟木先倒一杯水,替她涮了涮杯子,倒掉脏水后再满上,推到她面前去,“从前一直说,等有了钱一定要请吟弟吃顿好的,以报答当年红薯之恩。今日虽只是个小县城的酒楼,也算是一点心意,等以后有机会,再吃顿更好的。”
吟木只愣了一愣便想起他说的红薯是怎么回事,偏偏故作茫然:“红薯?什么红薯?”
顾冕有些失落,他竟不记得。但立刻又为自己打气,笑道:“吟弟忘了?从前书院外有一片红薯地,咱们饿时,曾去偷了些许。”
“顾兄可别乱开玩笑。”吟木一本正经道,“小弟怎可能做出此等鸡鸣狗盗之事?”
顾冕一怔,随即不由得笑出来,“是,读书人的事情,不能叫偷。”
吟木望着他,含笑点头:“是极是极。”
两人对视,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顾冕到此时,才终于感觉到二人间没了昨日那一层淡淡隔阂,眯起眼,带着笑回忆起从前。
那阵子他也不知怎么了,常常觉得饿,学院里的饭根本不够吃,半夜里饿得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就感觉睡在一旁的陆吟爬了起来,轻轻拍他的肩,示意他出去。
出了门,陆吟便小声说,他在后山发现了一处红薯地,他晚饭吃的不够,此时太饿,不能再顾读书人面子,邀他一起去……加餐饭。
他至今仍记得陆吟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也还记得他说的那三个字,加餐饭。亏他促狭,竟想得到。
只可惜他二人运气不好,红薯地主人十分警醒,还在地里养一条狗,他们才摸进去,就暴露踪迹,被当场抓个正着。
顾冕不觉笑意灿烂,拍案道:“吟弟你还记得么?夫子看见我俩时那眼神,拎起戒尺,劈头盖脸就砸过来了。”
吟木亦笑,“是啊,不过倒多是顾兄替我挨了,还抢着说是你逼我同行。小弟可不能单叫顾兄背这个黑锅,又跟夫子顶了几句嘴,结果夫子气得更厉害。”
顾冕大笑,“吟弟根本就不应该站出来!本来夫子已经消了气,这一下可好,心想,哦,我最看好的学生居然带头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来。那可不更是怒从心头起么?”
吟木道:“那时候怎么想得到?”
两人又笑一阵,说一阵,顾冕突然有点失落,“也不知老师如今怎么样了。”
吟木也敛了敛笑意,“不知道,我再没回去过。”
顾冕心中一动,想说什么,但终于压回去,换了一句道:“我也没有再回去,那时出了书院,豪气睥睨,总觉得非要做出桩大事业,才能趾高气扬回去,像衣锦还乡一般。”顾冕眯起眼,自嘲地笑,“现在想想,实在可笑。”
“罢了,别提这些不高兴的事。”顾冕举杯,“喝酒。”
吟木默而不答,在他是从前相识时俱年少,故友相逢叹韶华匆匆,于她不过是千百年里的光阴一刹,早已忘却离别滋味。但这一刻看他神情郁郁,却不由还是微微触动,举杯同他轻轻一碰,“顾兄若是不弃,今后可唤小弟言声。”
“言声,言声。”顾冕双眼发亮,喃喃地念了两遍,“那言声也不要见外,唤为兄子冠便可。”
吟木含笑,“子冠。”
顾冕心中欢喜,正要再说什么,小二却进来上菜。他只好压了回去,待到小二出去,却已又说不出口,便只劝她吃菜。
吟木皱着眉拾起筷子,忽然抬头,“子冠——”
恰巧顾冕也突然抬头,唤她:“言声。”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
顾冕道:“贤弟先讲。”
吟木微微皱了皱眉,忧心忡忡道:“昨日贤兄也见到愚弟两个妹妹,大妹已许过人,但几经周折,立志不嫁,倒还无妨,小妹元竟,先前被战事耽搁,又为祖母守灵,误了出嫁,蹉跎至今。”吟木是实实在在没想过要把紫萝介绍给顾冕,阳奉阴违做的一套一套,“愚弟不揣冒昧,想请贤兄代为留意,县上可有合适人家。”
顾冕听得颇有几分胆战心惊,直到最后才松一口气,一口应承:“此事包在为兄身上。”
吟木也放下一桩心事,放下筷子,又喝一口水,“对了,子冠适才要说什么?”
顾冕笑道:“没什么,本想问问吟弟是打算久居还是暂留的,如今看来,倒是暂时不会走了,为兄好生欢喜。”
吟木不动声色地放了杯子,看向他,“愚弟也是。”
顾冕吃了两口菜,忽又停下,有些迟疑地抬了头,“贤弟只忧心令妹婚事,可曾想过自己?”
顾冕只觉自己问得手心冒汗,不安地望着对面的吟木。
吟木却只是漫不经心一笑,“子冠不也是一个人?”
“啊……我……”他还未手忙脚乱解释,吟木已然肃了表情,“非是陆吟不肖,只是当今世道,国且不国,江山飘零,何以家为?”
顾冕一时无话,但只是看着对方肃然的眉眼,默默地灌下一口酒。
顾吴氏不是不想与他说亲的,只是都被他一一推辞,挑剔这个容貌不好,那个性情太温,便是昨日还拐着弯的说起来。逼得急了,他便也是如此说,国且不国,何以家为。
可是苟安的朝廷立了多少年,战火偶尔烧来烧去,他却还做着外族的官,忠的是谁的君,爱的又是哪家的国?他不觉可笑,也难怪顾吴氏总要骂他了。
多荒唐的借口啊……这一刻他才突然发现,原来不过只是借口。
他不愿成亲,只不过是因为他还在等着一个人罢了。等一个,不可能的人。
顾冕又灌了一口酒,恍恍惚惚地想,顾吴氏要是知道他与谁喝酒,非要气疯不可。可是母亲啊,到这一步,还不是……还不是拜你所赐?
想到这里,又不觉有些想笑。
于是他默默无言,只又举起杯来。
吟木会心地同他碰一碰杯。她算是解决了心头的一桩大事,只觉轻快不少,只不过到底有点惋惜,若不是紫萝看上顾冕,其实说和给元竟真的很好。但她话都说在前头,也不好翻悔,但顾冕做事,她很放得下心。
松快下来便有闲心问别的事,“昨日见子冠同那老爷说完话,似乎有些愁容,不知是什么事,愚弟可能帮得上忙?”
顾冕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那是县里的李老爷,托我给他小儿子找个先生。我推也推不得,找又没处找,实在发愁。”
吟木端起杯子来喝了口水,“子冠是因为找不着人发愁?其实,小弟倒是可以试试。”
“你?”顾冕猛然摇头,“不行不行……”
“怎么?可是贤兄觉得小弟学问太浅?”
顾冕立刻摇头,“贤弟的学问自然不用说,只是李小公子出了名的顽劣,为兄怕言声吃不消。可能是老来得子,李夫人宠他宠得厉害,才十三岁,顽皮之极,从不肯有一刻安歇,阖府上下都被他搅得人仰马翻。”
吟木只是含笑,“敢问贤兄,李小公子可会伤人发肤?”
“那倒不会。”顾冕喝了口酒,“最多是撕了你的书啊,或者是在门顶上放盆水,浇的你湿透,再有就是捉许多虫放到你帐中,还有……总之花样百出,叫人防不胜防。”
“那无妨的。”吟木道,“为活口计,谁不得百炼成钢?若不麻烦,就请子冠代为引荐。”
“吟弟……”顾冕端着杯子定住,定定看着对面的清雅公子。其实,我可以养你啊……
顾冕在要脱口而出的前一刻回过神来,大力晃了晃脑袋,一阵后怕。一定是几杯酒下肚,脑子都不清楚了,竟然险些把心里的想法说出口,若是叫陆吟知道了他真有这等心思,那还不得躲得他远远的?好险,好险。
“子冠?”
顾冕一惊回神,赶紧把杯子放下,推的远一些,掩饰性地咳嗽两声,“若是言声当真要去,为兄倒可代为引进。不知吟弟明日可有什么事吗?”
“无事。”吟木笑一笑,“这些天都没什么事。”
顾冕道:“那到午时过一会儿,言声来衙门找为兄,为兄带你先去见一见李老爷。”
“好,麻烦子冠了。”
“不麻烦,区区小事而已,何况言声若是能管束了那小魔头,也算是帮了为兄大忙。”顾冕有些不敢正视吟木的眼睛,慌忙低下头去,招呼她吃菜。
吟木笑一笑。
顾冕心说其实到这一步就很可以了。这么多年,他本以为,今生不复得见。
要慢慢来啊,不能操之过急。
他再举杯劝饮,平日里也不是多么喝酒的人,很快便不胜酒力,迷迷糊糊。
吟木看他醉倒,不禁失笑,结了酒钱扶他走出去,将他送回家里。敲敲门后,便走去一旁,看着眉目凌厉的老妇人带人将顾冕抬进门去,才转身走掉。
夜色已上,街上行人稀少,灯火慢慢寂然。却似乎总有一个身影,亦步亦趋在几步之外。
她忽地站住脚步,猛然回头,原本空空荡荡的长街上,此时竟站了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孩子。
破烂烂的衣裳裹在小小瘦弱的身体上,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似是浸满了水的潭,一不小心便倒映出整片星空。
那双眼睛此时便定定地望着她,声音里含着一丝怯弱和哀求:“姐姐,帮帮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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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存稿君表示,渣作者改完后从原来的八章变成了十一章】
【然而字数变少了 ●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