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

作者:衣带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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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故人相见


      季沧亭废了的头三个月,被迫戒酒戒油腻,平日里除了各式各样口味猎奇的汤药,连喝的水里泡的都是胖大海或金银花,整个人很长一段时间被迫成为了一个散发着草木清香气的女子。

      “……其实你两个月前就能喝酒了,但是你们汉人说修身养性,你既然吃得苦中苦,不妨从此戒酒保命。”穆赦道。

      季沧亭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搁下手里扇着药炉的蒲扇,道:“你是打算让他喝还是让我喝?”
      穆赦:“当然是让你喝,你老相好已经被我药倒了。”

      季沧亭:“???”

      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了,穆赦去给成钰看了晚诊后,便开了不少安神的药,估计这会儿就算季沧亭在他耳边吹唢呐都不会醒。

      季沧亭:“我就想和他聊聊当年的旧事,你把他药倒了我踏马聊个蛇皮?”

      穆赦打了好呵欠,暴躁道:“你们中原人屁事怎么那么多,吹灯上炕的就能了结的事,磨磨唧唧这么久?不去就把我的酒还给我。”

      最后季沧亭还是拎着一壶草药酿制的酒慢悠悠上了楼,果不其然成钰房外一个人都没有,也是知道她会来,连门都是虚掩着的。

      季沧亭就着冰凉的夜风在门外喝了好几口,直到夜风捎来些许沁凉的雨丝,她才轻咳了一声,推门而入。

      室内灯火寂然,映着雾蓝色的月光,安神香袅袅自博山炉中逸散而出,散落在帐内的烟丝亦渐渐融入暖光莹然的炭炉里。

      季沧亭走入室内,发现之前放置着她的旧枪的沉木架上,多了一张长弓依偎着,那张弓尾端有竹叶纹饰盘刻,上点银亮的雪色,看上去十分特别。

      “雪、归。”她抚过弓身上篆刻的两个古字。

      礼乐射御书数,比起他在外的文名,季沧亭知道成钰的弓术亦是当世无匹,她曾多次问询这张弓为何叫“雪归”,成钰却从不告诉她,只要她猜。

      季沧亭叹了口气,转而绕过屏风,撩开帘子一看,却发现穆赦没骗她,还真把人给药倒了。

      她放下拐杖,缓步挪到床前,只见成钰早已和衣而眠,手中还压着一叠修订成册的文卷。

      季沧亭瞧着那文卷眼熟,小心抽出来一看,正是她年少时交上去的策论课业,上面批红的字字句句,大多是当时代行太傅管教学子的成钰批给她的。

      “你呀……”季沧亭拉过一边的被衾轻轻给他盖上,随后靠着床榻边坐在地上,借着炭炉里的微光徐徐翻看着当年的课业。

      他批改她的课业时总是格外严厉,一词一句一用典,错了就十遍百遍地重来,满京城谁家管教儿子的老父亲都没有这般苛刻。

      季沧亭知道他睡沉了,放下文卷,靠着榻边坐下来,撑着脸瞧了他许久,直到自己都有些犯睏了,方喃喃道:“这老妖精,要不是你病着,这会儿早把你拱下去了。”

      她小时候便是个极其无法无天的性子,好翻墙去拱他的床睡,稍大点之后依然死心不改,逼得成钰每每得去外间过夜。

      “你知道那会儿我为什么总喜欢抢你的床睡吗?”

      季沧亭一边想着往昔,一边喝着酒自言自语。

      “别的地方,总有无数只眼睛在暗处看着我,只有你这儿我才睡得安稳……”

      带着药香的酒气逸散在空气里,季沧亭微微眯起眼,把手虚虚扣在他指背外。

      “……你恐怕不知,我这些年未曾有一夜安眠。你说若还是小时候多好,你搬去的新家只比原来远了一条街,我都哭得好像生离死别。”

      细碎的念叨渐渐消失,继而伴着翻涌上来的酒意,室内便只余她均匀的呼吸声。

      成钰自黑暗中徐徐睁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将她轻轻抱起来放到榻上,犹豫了许久,才握上她的手。

      便是寻常的农家女子,也应不至于从掌心到指尖都均匀地覆盖着一层薄茧,这必是练武所致。

      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尤其是在碰到她手腕处一线细细的断筋切口时,薄唇便抿成一线,反复确认后,高悬于深渊之上的心才渐渐找到了落处。

      “几辜梦别,你又焉知我经历的不是生离死别?”

      ……

      季沧亭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身处一片血海,血海下面的炀陵,四处都是骨骸,她不停地跑,跑到一处熟悉的大门前,梦境便忽然放晴。

      她的青梅竹马对她说:鸳盟有信,必不失期。

      待到天光照眼,季沧亭醒过来,记忆回笼后,发觉昨夜竟在成钰房中睡了一宿。

      “娘哎……”

      略略感叹后,季沧亭也没有觉得不自在,心情反倒是轻盈了许多,她拢了拢睡乱的长发,起身绕过一面好似新搬来的屏风,远远便听见书房外一群人在谈论皇孙回京之事。

      她在屏风后无声无息地听了一会儿,便知道了近期有圣旨发至建昌,要求皇孙卫瑾回京为病重的太后侍疾。

      显然这是个陷阱,而成钰的应对方式,则是亲自陪皇孙回京。

      “……若是告诉使者,两个月才到京城,会不会被人拿住话柄?”

      “他人有心构陷污名,去得再早也会为人诟病,先应下那使者,待他们离开建昌百里后,再追上去告知他们,皇孙要沿途寻访名胜灵山为太后祈福,炀陵那边便无话可说。”

      ……想以孝礼逼人,也不看看大越朝的礼制是谁制定的。

      季沧亭在屏风后感慨若久,等到他们商谈完毕,只剩下成钰一人在书案前随手翻看公文时,她便清了清嗓子,冒出半个头。

      “炀陵山长路远,刁民遍地,冒昧一问,国公可需要人陪同?”

      成钰本来在写什么文书,闻言放下笔,看了她好一会儿,道——
      “既是自荐,当有所长。”

      季沧亭:“季某身长六尺,形貌昳丽,人不挑食,不怕颠簸,给钱就干。”

      成钰同她对视了良久,做了个请的手势:“钰门下不乏文武双全之人,阁下有何才华?”

      季沧亭:“宜文宜武。”

      成钰:“文如何?”

      季沧亭:“耳聪目明,十尺之内,但有贼人,一逮就准,贼人若现,大喝一声,挺身而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刺客闻之,立时悔悟。”

      成钰笑问:“若贼人执迷不悟?”

      季沧亭:“骂他全家,激而怒之。”

      成钰:“激而怒之,继而以武服之?”
      季沧亭:“不,若气不死他,你背我跑,我们必全身而退。”

      那年也是如此,乱军之中,她杀至最后一人,一言激怒敌将,生死交关时,还真是成钰带着她全身而退。

      对方也似乎想起旧事,将余下文字添补上,随后将纸张转过去,莞尔道。

      “你可以签了。”

      “这是?”

      “聘书。”
      季沧亭不由得想歪了,欢欢喜喜地拿起来一看,却见是个规规整整的聘用谋士的文书,只是书中给她安排了个真身份——岐山郡太守徐鸣山的外孙女。

      她自来熟地往他书案上一坐,拿着聘书反复察看,回忆了一下,记得徐公确实有个女婿也姓季,摩挲着下巴道:“……我这个年纪当徐公的外孙女?别折腾他老人家了吧。”

      “恰好而已,左右此次回炀陵给你出气,是要先去一趟岐山郡的。”

      他这么一说,季沧亭便立时通窍了。

      大越王室风雨飘零多年,一连三代暴君,蚕食同胞,在她之前上一代皇帝宣帝卫权,年幼时亲眼看到生母被宫妃虐打致死,后来机缘巧合登基之后,迷恋丹药方士,其弟通王年幼时误食丹药以致痴愚,终日疯癫,当时皇帝虽笃信奸佞,但清流重臣权势亦不小,徐鸣山看不下,亲自为通王教习数年,后来通王虽不改痴愚,但却一向对徐鸣山又敬又怕。

      季沧亭恍然:“相传汉帝欲废长立幼,王后为保全长子储位,特意邀请四位名宿为长子造势,在去炀陵之前,四处拜访那些朝中有名望的重臣,回京之后,先夺其势,可最大限度避免战乱……”

      “你不愿回到那个位置上吗?”成钰忽然出声问道。

      季沧亭一时哑然,目光一敛,笑了笑,摇头道:“若是十年前,这个问题我都不会去考虑,现在……瑾儿如果能过得了这一关,我会全力助他,他若仍扛不起这个江山……抱歉,我会再抛下你一次。”

      “这是你的坚持?”

      “对,故人已远,现在我独独不愿你如那些人一般跪我。”

      这句话说得极其坚决,以至于带上了些许旧时征战时的杀伐之气。

      三年前他自请离京,她将他远封至南国,自那之后只能通过他人口述,知晓她已在九霄为王。中间不知有多少臣子奏请将他调回辅政,她却一概不理,宵衣旰食,未曾有一日懈怠,三年耕耘,证明没有他自己也能坐稳江山,终现越武中兴之世。

      欣慰有之,惆怅亦有之。

      “……你或许可以争取一下,我没有你想得那般高傲。”成钰抬手抚触着她的脸侧,欺近了身子,在她耳畔轻柔道,“也没有你想得那般能忍。”

      ……

      两日后,穆赦看着被打包上马车的行李,对换了一身利落的文士装的季沧亭一脸苦大仇深。
      “这才几天?屁股还没坐热,咱们就得跟着他走?”

      季沧亭道:“你不是一直想去炀陵吗?”

      穆赦:“我想的是自己驾车去游炀陵,这一团团人一道走是非多,我新买的那一筐蛇都没来得及取毒。”

      季沧亭四处打望:“怎么哪儿都能让你找到卖蛇人?你买蛇的时候就不能让老板把蛇处理好只带蛇肉回来?”

      穆赦:“卖蛇的人取毒的手艺太差了,还是新鲜的好,左边杀右边入药,再右边炖蛇羹,再再右的右边烤蛇尾……”

      季沧亭在药房里兜了一圈没闻着蛇腥味,疑惑:“难怪你都胖了一圈,话说你把蛇放哪儿了?”

      “你不是在你老相好哪儿彻夜未归嘛,我琢磨着你的房间也用不着了,就塞你屋里去了。”

      季沧亭:“……”

      季沧亭拖起他往外拽:“你失去选择的权利了,马上收拾包袱跟我走。”

      穆赦挣扎道:“我觉得这地方挺好的,干嘛非要跟人上路?不给那国公治,给那庾大节度使治不行吗,咱吃他的饭,赚他的钱,这不就够了?”

      季沧亭:“不够,没干到他的人,我死不瞑目。”

      穆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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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穆奶爸:自驾游永远好过跟团游。
    ……
    成钰和亭亭这对我叫他们【批话组】
    珍惜这会儿还是个人的残废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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