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3 章
林昭的嗓音缓慢而低醇,一双凤眼温情深邃,好像只消轻轻一眨,便能把年轻女子的魂儿勾了去。
可惜青客是只活了好几百年的老妖精。
探不出他心中所想,青客不紧不慢饮完了茶,起身道:“嗣音不过是个小本伎坊,哪里敢折煞公子,我突然想起后院还有些事情,就不打扰公子听曲儿了,先行一步。”
. . .
扶黎在园中漫无目的地逛悠,停下来时又到了昨日所经过的石桥之上。
今天园中日头不错,挂的高高的,桥前空地上蒙着的一层雪被晒化了不少,一块块露出斑驳的模样来,缺了什么的感觉更加强烈,扶黎盯着那块空地半晌,走了过去。
昨晚他以袖障面从青客身侧经过时,一阵夜风扑来,沾着符水的衣袖便覆上了他的眉目口鼻,也没什么,就有些草木灰味。
原本梦已经做完了,符水被青客打翻,纵然心绪翻江倒海,可一倒在榻上,眼皮就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压住了,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在园中石桥旁。
若非周围是白日飘雪,透过缕缕薄雾隐约可见前方红梅簇簇,他还以为自己染上了梦游的毛病。
赵文卿所生寥寥十九年没什么看头,这梦显然不是续的他生前琐事。
眼前之景一如月园,只是不知光秃秃的石桥旁何时长出了许多明艳艳的枝桠,树下站着站在一高一矮两个小人儿。
扶黎觉得颇有些趣味,拾步走了过去,想看的更清楚些。
“慕生哥,你莫生气,你莫拽我,我以后不敢偷偷来了,好不好?”一身灰衫门僮打扮的小女孩扒着树干,巴巴朝揪着自己袖角的少年瞧,凉风吹来,桠上新雪抖下,落在她头顶的小布帽上,颤颤巍巍。
扶黎闻言一怔,眼前初初长开筋骨的男孩,就是《寻钏记》里的慕生么,那他身旁告饶的小姑娘,可是夏子衿?
少年脸上稚气未褪,眉里眼里偏透出骨子冷清劲儿来,一看就知不好亲近,果然他开口就道:“不记教训,回府去。”
女孩知他是在说先前假扮小厮跑到学堂送饭的事,打了个激灵:“我不要你送,这次再被爹晓得,就真的不光是面壁了,万一他生起气来把我腿打折,你将来可就要娶个跛媳妇儿了,慕生哥!”
慕生松开不过握住她一寸袖角的手:“既知厉害,还自己跑来?”
女孩如逢特.赦,呲溜一下窜到梅树后,却嚣张地露出张白生生软嫩嫩的小脸儿,道:“我就是在阁楼上眼馋你这儿花开的好看,想折两枝…”瞧见他看向自己清凌凌的眸子,又嘿然嗫喏,“人也好看。”
她的五官有些熟悉,慕生敛眉,走了过去。
女孩还以为他要来扯自己回府,抱住树干闭眼喊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顽疾难医,慕生哥需体谅,我已经在阁楼眺望半年之久,奈何虚空浩浩,如隔靴搔痒,疾发难捱…”
扶黎忍不住唇角翘起,这女娃瞧上去不过十一二岁大小,张口就拿《孟子》里的话调戏人,很是得心应手,但她显然没读完,圣贤说了,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人人都好色,算不得病,算不得。
她闭着眼一通胡扯,丝毫没能阻止那只手落到她脑袋上,却只是在头顶轻轻一拂,继而在肩上轻轻一拂,悄摸掀开睫毛,才瞧见慕生是把掉在她身上成块的积雪扫落,不由高兴起来,松手站直溜了。
“夏子衿,谁教你的这样口无遮拦?”慕生眉锋微蹙,拍落她袖上沾的最后一点雪。
夏府的国公治家怎么严怎么来,这姑娘对着自己却从来不知道规矩俩字儿怎么写。
打哪儿偷来的反其道而行之的余地,才从一个端方严肃的爹眼皮底下长成这样古灵精怪的人儿?
子衿却道:“难道我刚才的词不够文雅?”
细辨少年表情,对眼前人默然中似有庆幸:“好在和我早有婚约。”
扶黎第二次被逗乐,这少年老成的孩子是在担心子衿嫁不出去么?
子衿嘿嘿笑了,露出一点小米牙:“我的福分我知道,慕生哥不必提醒我,让我在这里多待会儿就好了。”
慕生不为所动,拉过她的手:“走。”
子衿摇头,依依不舍地望了眼头顶红白枝桠,慕生看了她一眼,眉眼冷清清的:“哪枝?”
小姑娘眼睛亮了,脱开他的手,煞有介事地围着梅树转了一圈儿,末了抬头指着最上面一枝的笑嘻嘻道:“那个,看见没,开的最多的那个。”
扶黎顺着她的手望去,眉梢微挑。
这梅树少说有丈许高,手边够得着的不要,偏生指最高的那枝儿,这是为了拖延时间为难人呢。
正暗忖间,前头突然响起一声轻响,扶黎抬头,只看见了少年掂脚而上带起的一溜碎雪,也不见枝桠如何摇晃,再定睛他已然落地,衣袖袍角不过沾了点残雪,手中握着红艳艳的花枝,往前一递。
扶黎和对面的女孩都惊呆了。
这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怎么上去的?鬼才知道!
子衿显然还没从缓过神来,愣愣瞅着它被塞到了自己手里,惊觉就要被带走了,眼睛飞快地眨了眨,想起什么借口来,一把拉住少年的袖子:“慕生哥等等。”
慕生回过头,垂眼瞧着她。
小女孩明显是在为怎么在他跟前发愁,慕生明显看破不说破,边上扶黎又是一乐。
半晌,白生生的小脸儿抬起来,饱含期待地道:“据说文人有一雅,把梅上落雪收到瓮子里,埋在树底下,待来年开春挖出来,化雪泡茶喝,是不是很有趣?”
慕生脸上殊无表情,像是明晃晃写了四个大字:“我不觉得。”
雪簌簌的落,在他眉梢结了一层浅浅的薄霜,愈加冷冰冰的,小姑娘得寸进尺,扶黎觉得这孩子的忍耐肯定已经到了限度,果然下一刻,子衿就被硬生生提了出去,树下雪地上徒留两串曲曲折折的脚印。
此种行为才和戏文里的慕生对的起来么。周边没人了,左右也不知如何出得这梦,扶黎拢一拢衣袖,决定在园子里逛一圈,还没走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鞋子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回过头一瞧,嚯。
冰雕似的小少年领着子衿又折了回来,身上还添了许多东西。慕生提着陶瓮雪铲,子衿捧着暖手炉,身上披着件天青色的风毛斗篷。
两道人影在几棵梅树间穿梭许久,扶黎瞧着他们收了雪,封了瓮,铲了坑,真心实意地想,这梦蹊跷,勾勒出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少年,长着副冷冰冰的模样,其实对子衿乃是不动声色的纵容。
可知戏里梦里都是虚境,哪个才是真慕生?
小姑娘目的得逞,心满意足地在埋瓮的地方堆起一个小雪包,笑道:“埋好啦,明年开春慕生哥别忘了叫我来泡茶喝啊。”
眼前之景端的愉悦祥和,然而忽有一道凉风吹来,枝桠上厚厚的积雪被吹落,隔绝了扶黎和他们的视线,扶黎一怔,两个小人已然不见归处,只在消失前隐约看到少年点了一下头。
簌簌落雪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再抬眼已是白日晴空,阳光不要钱似的洒下来,地上新雪亮的耀目,像是才下完不久。
石桥上远远出现一个纤瘦人影,慢慢朝这里走了过来。
园中之景澄净明彻,女子的相貌也渐渐变得清晰,扶黎面色一变,僵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青客?她如何潜进梦里来的?
她一身缟白裙裳,凉风拂起衣角,愈加显得萧瑟单薄,脸上粉黛未施,面庞苍白,长发只用一支白玉簪松松绾起,分明就是青客的模样。
扶黎没动,她捧着一只陶瓮继续往前走,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她却好像看不到他,擦着他的肩就走了过去。
面庞近在咫尺的一刹那,扶黎看清了,她的眼尾处干净空白,没有那道蔓红花钿。
不是青客,是梦中人。
扶黎随着她的步子转过身,看见她端着陶瓮,独自在梅树枝桠间走走停停,收集花瓣上的落雪。
红梅一簇簇开的热闹,像极了热情明艳的火苗,可她一人采雪,却像是积攒着浓重的哀伤,稍不留神便溢满了眉睫。
扶黎原先被两个半大孩子挑起的愉悦也淡了下去,想靠近而动弹不得,只能远远瞧着她把雪填满陶瓮,回到先前少年埋雪的树下。
她跪坐在地上,徒手把积雪扒开,露出湿润润的土地,持起小铲挖坑,像是担心浅了会被人偷走,掘了许久,才停下来,埋瓮,填土,再小心翼翼捧过旁边积雪,堆成一个小小的雪包,才停下来。
堆雪的姿势,和小子衿如出一辙,只是这次旁边没有慕生,剩了她一个。
扶黎远远瞧着她,心头突然堵得厉害,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她跪坐良久,才收回雪上冻得通红的指尖,轻轻道:“慕生哥,明年开春别忘了找我来泡茶喝啊。”
话尾的末梢似有颤抖,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而后双手捂住脸颊,整个人紧紧蜷缩了起来,身旁风声骤起,呼啸悲鸣。
慕生死于深秋,同年冬子衿嫁太子,入府为正妃。
如果梦境是真实的往事,如果是那一年,她不会有机会再来挖这一瓮雪了。
寒风携卷起碎雪朝自己扑来,扶黎蓦地从榻上睁开眼。
今天又转到了这里。
扶黎望着桥前空地半晌,走了过去。
余雪未褪,斑驳平坦,哪里有半点梅树的影子,扶黎凭着感觉停下来,寻了一块尖石。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