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家教]千兆之一

　　跟道馆约定的时间好像过了，但我一点都不想动。

　　我也不是悲伤，我就是有点茫然。总觉得不可以再踏出一步，再在这个房子里乱逛的话，有什么东西就控制不住了。

　　应该是这样的，可我坐了一会儿，居然站起来了，往前走了几步。

　　离楼梯不远就是沙发，抱枕是零零碎碎买的，各种形状都有，颜色统一的外皮是外婆亲手缝纫的。我也跟着缝了几针，我觉得还凑合，但外婆说针脚大还不齐，不让我碰了。

　　茶几上面有一套漂亮的杯子，很小的那种茶杯，根本不用，就是摆着好看。真正用的是旁边的两个大杯子，我的是造型很漂亮的红茶杯，外婆是很普通的白色杯子。她出门那天还有半杯水没喝完，我很懒的嘛，之后几天都没有收拾，直到现在它还在杯子里。

　　客厅中央的瓷砖破了一块，因为凑合能有就没换。是我小学时忽然想吃烤肉，结果院子风太大了，我就把烤炉搬进屋了。烤炉是那种矮的，烤着烤着地板受热，瓷砖隆起一个丘，用水降温结果啪地炸裂了……外婆回来把我骂了一顿。

　　还有厨房，后院。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就没有跟外婆没关系的。就连新种上的花苗，也是外婆新种上的。

　　我恍惚又觉得外婆没有走，还会回来。这个房子明明就是做好了迎接外婆归来的姿态，外婆怎么可能会不回来？

　　那种冷冷清清的气氛好像是我的错觉，明明哪里都是生活的气息。门铃也响了，好像外婆出去买菜没带钥匙一样。

　　门铃怎么会响，大家都知道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

　　理智上我知道，外婆已经死了；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实感，尽管已经见过她的遗像，她的骨灰盒。我是不是因为拒绝接受现实，出现幻觉了呢？门铃一直在响，我打开门，外婆是不是就站在外面？就算是幻觉也好，鬼魂也行啊，我又不怕。

　　我朝门走过去了。一步接着一步，走的又急又快，脚底都没有完全碰到地，生怕迟了一点就见不到了。

　　心情也随着脚步变得雀跃，期待在握住门把时达到顶峰。

　　——怎么可能见得到，真是笨蛋。

　　是凤长太郎。

　　外婆是真的真的真的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不应该失望的，我早就知道了，可我控制不住！一下子崩溃掉了，我用力推了凤长太郎一把，凶狠地瞪他：“不要你！”

　　凤长太郎错愕的表情让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我不能这样对待他，他是关心我才来找我的。

　　可是，为什么我总是要顾忌别人的想法别人的心情，明明就没有人在乎我！

　　……不行，凤长太郎跟这些没关系。他又没有错，他全程都是无辜的，我有什么立场对他发脾气。

　　我似乎被撕裂成两个了，一个想不管不顾宣泄自己的情绪，一个又不断劝慰自己别把无关人牵扯进来。

　　其实从小时候起，凤长太郎就对我很好，相对的，我对他态度也最差。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因为对我好，所以我就偷偷把对父母对自己生身环境的不满发泄在他身上……我完全不敢把同样的情绪放到父母身上。

　　我真是……令人作呕。

　　负面情绪一涌上来，我简直无地自容，就是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才发现没有哪个坑属于我的那种。在原地呆了几秒，我跑掉了。

　　凤长太郎愣了一下，赶紧跑来追我。

　　我熟悉这个地区的地形，一会儿换一个小巷，路线十分多变；可凤长太郎体力好速度快，一直紧随其后。这种状况下，被他追到了我应该怎么办？我忍不住要哭了，难道要在他面前哭？我刚刚推他了也要道歉，难道一边哭一边道歉？我不要面子啊！

　　体力……完全支撑不下去了，判断力也在下降，渐渐从狭窄复杂的道路跑到开阔的地方了。最后在河堤边上撞到人，因为反作用力而往后仰，试图站稳导致分散了力的作用力，把从后仰改成了往旁边倒……

　　从结果来说，就是掉到河里了。“噗通”的一下，连水花都没溅起第二朵的干脆。

　　凤长太郎傻眼了，无辜被撞的少年也很无语。

　　河水并不深，按理说我能站起来的，可河底太滑了，又是淤泥又是青苔的，我挣扎着站起来滑下去，站起来滑下去。眼睛进水完全睁不开，光靠鼻子呼吸也不够，我试图张嘴辅助呼吸结果喝了好几口不干不净的河水。

　　差点窒息了。

　　在我以为自己会丢人地淹死在这条浅河里之前，我被凤长太郎捞起来了。挣扎着把眼睛上的水抹掉，我睁开眼睛，抬头看看凤长太郎，低头看看浅河，又看看岸边被我撞了的少年，呼吸了几轮缓解自己的窒息感。

　　然后哇的一声，哭了。

　　真尼玛丢人。

　　凤长太郎从双手抱我改成单手，空出来的一只手拍我的背安慰我。

　　他居然能单手抱起我，我是小朋友吗？哇！

　　我悲从中来，哭得更凶了。

　　凤长太郎不明所以，只好一边拍一边哄。他肯定没有女朋友，多少个女朋友也经不起他这么哄啊，我哭得快断气了。

　　“你可闭嘴吧。”被我撞了的少年忍无可忍地吐槽他，“就这样让她哭吧，哭完就好了。哦对了，这是你女儿吗？”他推了推眼镜，用一种擅长对付女性的娴熟口吻说。

　　不，他一点都不了解女孩子，他这句话问出来，我的哭声一下子高了八调。

　　“忍足前辈……”凤长太郎一阵无力，“你们不是同班的吗？”

　　“同班并不代表我了解她的隐藏身份，比如说你的女儿什么的。”忍足少年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你哄女孩的技巧比我想象中还差，我建议你向宍户学学。”

　　“哎？宍户前辈懂这个？”凤长太郎很吃惊。

　　“笨蛋，我是吐槽你比不懂还要惨。”

　　“……”

　　他们后面说了什么我就听不清楚了，我哭得神智模糊大脑缺氧。那个，虽然最开始是觉得丢脸，忍不住想哭，但是这种感觉发泄一下就过去了，我却还是没能停下来。

　　到底为什么呢？止不住倾泻出来的悲伤是来自哪里呢？我丧失了思考能力，只是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累了睡过去。

　　天气预报的台风，真的如期在夜间登陆了。到我醒来的时候，窗外就是一副被狂风摧残过的惨相。

　　但是，今年的最后一场台风，终于过去了。

　　凤先生给我请了假，因为我的眼睛肿肿的，很难看，睁眼也很不舒服。

　　我不得不留在凤家里，少有的跟凤太太两个人独处一室。

　　她给我煮了鸡蛋剥壳，让我敷眼睛。看我乖乖坐在沙发上敷眼睛，记忆中一向不怎么待见我的凤太太居然很温柔的对我说:“一切都过去了，活着的人要往前看，才对得起逝者这么多年来的疼爱。”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好用沙哑的嗓子闷闷的应了声:“嗯。”

　　也许，在凤家住下也不算什么坏事。

　　窗外虽然还是一副惨相，不过，太阳升起来了。

　　我以后应该也会好好的。

　　台风过后，高气温又维持了一段时间，不久之后却急转直下，天气一下子冷了。

　　趁回家拿衣服的机会，我把家里收拾了一遍。我做不惯这些事情，只是把小器物收起来，家具都擦了一遍蒙上防尘罩，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遗漏。

　　外婆的房间，其实已经被收拾过一遍了，常用的衣服器具都已经被收走了。我稍加整理一下，这个房间就像没有人住的一样了。

　　确实没有人住。不止这个房间，整幢小楼都没有人住了。但我还会再回来的。

　　舅舅说外婆把这个房子留给了我。等到我成年，可以自己住的时候，我会再搬回来的。

　　凤先生和凤长太郎在外面等我。我拖着行李箱出来，把外婆种的盆栽送给左邻右舍，又到对面跟总是很照顾我的沢田太太告别，回头看了眼我长大的这个街区，就上车走了。

　　阳光投下的影子把街前街后分割成两个世界，就像是彻底把我的少年时光分割在身后。

　　就这样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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