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诗经·小雅·鹿鸣之什·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内容标签: 东方玄幻 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霄 ┃ 配角:郭淀齐天傲 ┃ 其它:徐鹤君

一句话简介:采薇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398   总书评数:10 当前被收藏数:2 文章积分:332,886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衍生-无CP-架空历史-东方衍生
  • 作品视角: 男主
  • 所属系列: 昭华
    之 葵苑篇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3408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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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

作者:影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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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薇


      采薇

      【雪欲来的时候,又烫一壶酒,将寂寞,绵长入口。 】
      【大寒夜,山那头,彤云出岫,小炉边,那首歌谣不经意被写就。】

      昭华二十七年。冬至。

      厚重的云团盘旋在傍晚的天空,天幕呈现出雪前的青瓷色。
      霞光残留在西边的群山上,将西天的云彩染成酡红。
      冷暖色相交的天空,隐隐透出一丝无奈的凄清。

      葵苑城外,一座破旧的茅屋静静坐落在长满冷杉的山脚下。
      茅屋里很是简陋,地上铺着一层发霉的茅草,四壁徒然如洗,屋顶也破了个大洞,破碎的天光从那里落下来。
      屋间拉起的一道黑色布帘将房屋分成了一大一小两个隔间。
      大一点的隔间里只置着一张被油烟熏黑的油腻小桌,两条同样油腻的长凳。
      和桌上一把破旧的琵琶。陈迹斑驳。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黑色布帘被挑开,一股浓烈的血腥伴着药味扑面而来。
      一个年轻男人端着一壶酒从小间走出来,走到桌前拉开长凳坐下,仰头猛灌一口。

      微弱的酒香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散。

      男子将酒壶敦上桌子,晃出来的酒液洒在了他的手上。和手上的血迹混在一起。
      他颓废般坐在桌前,浑身溅了血,衣衫凌乱不堪,腰带松了,交领敞了,袖口也被撕裂了,头发乱七八糟披下来,挡住了他半张脸上的表情。

      点点雪花,于此时追逐着天光旋舞飘落。
      “晚来天欲雪……”他失魂一般抬起头,透过屋顶的破洞仰望着天空,梦呓一般呢喃,“能饮……一杯无?”

      雪花落上了他干枯凌乱的发。

      ——他的头发刚硬蓬翘,如深秋不死的苇草。
      其实他本是长发,只不过在七年前的沙场上被暗里袭来的长剑削断了。奇怪的是,七年过去,他的头发一点也没长,还是堪堪及肩的长度。

      他恍惚着举起酒壶,似乎邀请着虚空中的某个人。

      一片雪花飘落,覆上了桌上的琵琶。
      琴弦微弱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很轻的声音。

      ——这把琵琶,用的是钢弦,而非普通乐器的丝弦。
      男子仰起头的时候,藏在乱发后的面孔露了出来。
      漆黑的眼中,绝望与憎恨交织。
      但即便如此,也掩饰不住深重的悲哀。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微醉的人仰望着天穹,含糊不清地哼唱着自己谱的曲子,“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男子的嗓音苍凉无比,古战场上的风沙一般——见惯了生死之后,面对人间地狱也能长歌当哭。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是军营乐师,陆霄。

      岁亦莫止。

      【白露前,麦未熟,恰是初秋,约临走,将柴扉轻叩。】
      【岭上霜红也浸透了眼眸,那首歌,哽在喉,沉默不忍回头。】
      昭华二十一年。白露。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青衣男子从里间走出来,将一壶烫好的酒放到了桌上。

      “一杯太少,我喝一壶。”对面穿葛布短衫的小个子少年咧嘴一笑,抄起陆霄递来的酒仰头就灌。陆霄在一旁默默扶额,连声感叹他暴殄天物。

      “是男人就该有男人的豪爽!”郭淀用手背抹尽唇边的残酒,将空壶往陆霄面前一放,一脚踏上凳子,“一杯一杯喝那叫小家子气。何况现在还没入冬,雪星子都见不着——哪里来的‘晚来天欲雪’?”

      “郭淀你这不懂风情的花脑袋!”陆霄觉得自己被狠狠鄙视了,“老子也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啊!再说红泥小火炉又怎么了!不下雪又怎么了!别忘了观棠城的娘们连酒都喝不了!”说着回头看着一直站在郭淀旁边的戎装男人,“齐天傲!你也帮兄弟我说句话吧!”

      齐天傲沉默了很久,慢慢开口:“……其实,临仙城也有不喝酒的男人。”
      陆霄听了差点没摔倒:“……算了我就不该问你。”

      齐天傲低下头,默默想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想,我该走了。”
      “这么快?”陆霄问,“多呆一会儿都不行吗?”

      齐天傲摇头。

      郭淀咂咂嘴:“算了,我们送你。”

      初秋时节,霜叶尽染。
      红似满山杜鹃。

      昭华二十年的冬天,陆霄从北疆战场上带着一身伤回来的时候,刚刚平定了北疆戎狄之乱的南燕王朝迎来了建国以来最大的危机。
      ——南疆七城暴乱。

      南疆的扶风王司马曜一早有异心,趁着戎狄将南燕的战斗力消耗得一干二净时发动了兵变。短短半个月时间,绍庭、云丰、阳旭、潇湘、正则、望舒、平阑七城已被攻陷。
      七城城主均开门献降。

      昭华二十一年立春,南疆七城达成联盟。
      扶风王在绍庭建立政权,国号“穆玄”,与南燕王朝分庭抗礼。

      战火,于此时烧向了北方的国都。

      昭华二十一年惊蛰,临仙城陷落。
      临仙全城力抗,但还是不敌云丰城兵力。主帅力战而死,副帅被生擒后誓死不降,最后惨遭车裂。
      据说那副帅死后,眼睛尚不肯闭上。

      随后赶来的平阑军队三屠临仙。
      一夜之间,临仙已成死城。

      昭华二十一年清明,观棠被围。
      幸有葵苑出兵,解了观棠的危机。

      昭华二十一年夏至,南燕王朝开始征兵。
      昭华二十一年白露,征兵的人到了葵苑。

      每户一人。
      不论男女老幼,病残妇孺。

      陆霄是退役的伤兵。
      齐天傲看了一眼郭淀,一言不发写了自己的姓名。

      “你这混帐东西。”郭淀知道后,低声骂了一句。
      “你的手是拿画笔的手。”齐天傲闷闷道,“不能拿刀。”

      “陆霄给我唱个曲吧。”三人掩了柴扉,向着山外走去的时候,齐天傲突然说。
      陆霄差点摔了随身带的钢弦琵琶:“唱什么曲!我在北疆唱的都是丧歌!”

      “那就丧歌吧。”齐天傲很固执。
      郭淀咬牙,狠狠踹了他一脚。

      “拿你们没办法了!”陆霄卸了琵琶,恶狠狠瞪齐天傲,“死了别说是我咒的!”

      陆霄的琵琶声并不像凡夫俗子所见所闻。
      间关莺语幽咽泉,嘈嘈切切珠坠盘,这都不是他的风格。

      为战场而鸣的钢弦,声音沙哑凄厉,大幅震动的弦线拍着桐木琴板,杜鹃一样字字滴血的绝望又带着杀意,足以使听者瞬间如刀兵过体。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苍凉破碎的嗓音在云端回荡。

      天知道这只是陆霄为了不唱丧歌临时谱出来的曲。
      至于为什么是《采薇》而不是《孔雀东南飞》之类的,那是因为陆霄作为随军人员根本没时间顾及儿女情长。

      “你这家伙真是不可理喻,好好的为什么要听丧歌!”郭淀抱臂跟在齐天傲身后,刘海低垂看不清表情,“万一真的回不来……”

      “会回来的。”齐天傲转身认真看着他,顿了顿,他又说,“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喝酒。”说完,他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地离开。

      郭淀一愣:“喂!不是说我们送你的吗!”
      陆霄停了琵琶,按弦看着齐天傲的背影:“不用了。”

      郭淀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前方沉默的背影吼过去:“齐天傲你要有种就活着回来!我们等你回来喝酒!”

      等我回来。

      我们等你。

      ——岁亦莫止。

      【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
      【卿初嫁,独采薇,露尚稀,叶已翠,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

      昭华二十一年,霜降。

      “薇亦刚止。”
      陆霄伸手从路边揪起一把干枯的野菜,在手里攥了攥。

      深秋带着寒意的风吹过开始凋萎的山林。

      郭淀跟在他身后,长短不齐的头发被吹乱。
      他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齐天傲走了快一个多月了吧……”

      陆霄停下来:“是啊。”

      ——以前都是三人一起出来游玩的啊。

      昭华十五年的暖春,他们三人经常带着好大几壶的美酒佳酿上山,选一处竹树环合,静水深流的妙地,席地而坐,曲水流觞,击节作歌,肆意挥毫,饮得酣畅淋漓,把山上一堆花花草草踩得七零八落后,大醉方归。

      浴乎沂,风乎舞雩,乐而饮,咏而归。

      彼时,群山青草离离,春风送暖,万木抽枝。

      四季流转,转瞬便是烽烟四起的昭华二十年。
      陆霄随军做了乐师,离开了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

      陆霄回来之后,南疆又燃起了战火。
      三人再也没上过山,只是在山脚下的茅屋待着,围坐在桌前一杯一杯将自酿的美酒饮尽。陆霄有时兴起会抱起琵琶,弹一段激越豪迈的军乐。

      山外有一户人家,是在昭华十三年从临仙城迁来的。一户两人,良人祖籍临仙,生得高大结实;娘子流火城人,如花似玉的面孔,杨柳一般的身段,袅娜娉婷。

      那良人和陆霄一道,在北疆告急的时候披上戎装去了远方,再也没有回来。

      有时三人一起出山采买东西,能看见那娇俏可人的小娘子挎着竹篮盈盈立在家门口望着北方,颊上挂着甜美期待的微笑。
      篮子里的薇菜盈盈一握。

      郭淀看不下去,曾试探着问:“你要等下去吗?”
      小娘子看他一眼,笑:“也许只是找不到路了,可他一定会回来的。”
      “也许你要等很久……”郭淀第一次觉得,说出真话是那样困难,“你一直在这里等吗?”
      “他会找回来的……我和他说了,要是迷了路,就顺着太阳落下的地方一直走,我会在门口等他,他看到了我就知道到家了……”

      她说着,突然不笑了。
      郭淀看见她把脸埋进掌心,哭的撕心裂肺。

      ——在与她家良人一道出征的陆霄回来后,她已经等了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

      彼尔维何,维棠之华。

      【雨未停的时节,煎茶试新叶,让光阴,杯中交叠。】
      【茅檐下,水如泻,沾衣未觉,研开墨,芒种刚过,歌写至下半阙。】

      昭华二十一年,小寒。

      郭淀于此时收到了齐天傲的来信。
      一拆开信连陆霄都被吓一跳:“这小子竟然会写字!以前还真没看出来。”

      昭华二十二年,雨水。
      『展信佳。
      军队里的人教我怎么写信了。
      已抵达南疆。驻扎于潇湘河畔。这里雨水很多。
      勿念。』

      昭华二十二年,谷雨。
      『展信佳。
      云丰城双璧真的如传闻那般可怕。
      我还活着,勿念。』

      昭华二十二年,大暑。
      『展信佳。
      虽然折了好多人,但我们顺利攻下了潇湘和平阑。
      这一月连着三次大捷。
      我很怀念你们俩酿的酒。』

      昭华二十三年,小满。
      『展信佳。
      上头传来消息,清昕的援兵很快就到。
      应该是临仙副帅惨死的消息传去了……那位副帅,似乎和清昕的某位将军有血缘关系吧。
      临仙的两位将军,都是非常善良的人。
      帝君已经派人向友邦求援了。
      我很好,勿念。』

      昭华二十三年,小寒。
      『展信佳。
      还有云丰、绍庭、阳旭、望舒。
      但叛军又占了流火城……
      现在已经在僵持了,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清昕的军队似乎被截在了半路上……』

      昭华二十三年,大寒。
      『我和云丰城双璧打了照面。
      虽然没有正面交手,但是他们战力绝对惊人。
      那个副将,传言中是没有任何感情的……果真如此。
      但是这样的人不会幸福。
      以后不会写信了,战事正吃紧。
      还有,如果我死了,你们帮我写首挽歌吧。』

      这封信的笔迹有点乱,能看出写字的人手握不住笔。

      “……混账东西。”郭淀看完,直接揉了信。

      陆霄以为郭淀会一直和他一起等着齐天傲。

      所以等第二天他从睡梦中醒来,看见静静摊在桌上的一纸信笺的时候,他费了很大劲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陆乱毛,我先去找找那个闷蛋。
      我总觉得不对劲,我得把他揪回来。
      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我把他揪回来之后,我们一起上山喝酒。
      谁不喝谁就是孙子。』

      陆霄颤抖着攥住了那张单薄的纸。直到骨节攥成青白。

      凛冽冬风猛地掀开了茅屋低垂的毡帘,一道明亮的雪光刺得他一阵目眩。

      冰冻的寒风驱散了屋里带着酒香的温暖,鹅毛般的雪花随风而至,沾了屋门附近的陆霄满身,转瞬融化成一片片徒然的水渍。

      层层叠叠,如宿命的印记。

      昨天郭淀尚未研开的墨,迅速被冻结在风雪中。

      昔我往矣。

      【春分后,花未谢,尚可采撷,却低首,问是耶非耶?】
      【枝上残香也覆盖了眼睫,谁和着那首歌,刚吟罢的第一节。】

      昭华二十四年,春分。

      陆霄在晨光中醒来,披衣出了门。
      时光翩然,不觉间已是来年的暖春。

      昨天他听说山外那个小娘子被人发现在家里用一条白绫自缢了。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只听人说发现她的时候,她就像一只白蝴蝶在半空里飘着。脸上还带着笑,脚下的竹篮里盛着柔嫩的薇菜,盈盈一握。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三捷?
      ——但愿吧。
      陆霄站在院子里,看着绿意盎然的远山。
      院子里桃花开得灼灼,一片的红粉桃白,垂下一枝在他眼前,炫耀着逼人春意。

      陆霄伸手,捻了捻那枝花。

      对着桃花沉默良久,他一言不发回了屋子拿了惯用的钢弦琵琶出来,除此什么也没带,就那样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衣,抱着一把陈迹斑驳的琵琶,推开了柴扉,一路向南。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苍凉的调子,弥散进苏醒的山林。

      被昨夜的春雨湿润的小路上,桃花寂寂飘零,覆盖上他的脚印。

      最终,陆霄的身影消失在了远山。

      昭华二十四年,立夏。
      一路寻过来,郭淀自是吃了不少苦头。

      他曾经路过冻死在雪地里的女孩□□发青的身体。他路过饱受战火摧残的璇玑城,看见易子而食的饥民。
      他在乡间小路上与泥泞的牛车擦身而过。
      车声辚辚。

      越往南走,越接近战场。
      有一天夜晚他露宿野外,半夜听见了丧子的母亲的嚎哭声。
      那种凄厉,连树上的夜枭也战栗收声。

      后来他出来时带的盘缠用尽。
      所幸他擅一手好丹青,盘缠还是可以靠自己挣。

      只是打听不容易。
      这些年来的战事太多了,频繁征兵下百姓自保还来不及,哪有心情去注意一个不起眼的无名小卒?

      郭淀一寻就寻了将近半年,确认再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后,干脆调转了方向直奔云丰城。
      他记得齐天傲最后一封信中提到了云丰城双璧。

      南疆的气候湿热,一路上他经过姹紫嫣红千娇百媚的风华。
      郭淀一边赶路,一边看着路边生气盎然的树木花草,尤其是花朵,简直像燃烧一般怒放。他用目光抚过它们,用属于画家的眼睛将它们一一记下。

      离云丰城不远的时候,郭淀暂停下来寻了一处人家过夜。
      晚饭时无意间提到云丰半年前的战事,女主人连连摇头,叹息着告诉了他半年前大寒前后,发生的惨烈无比的一场战争。

      声东击西,擒贼先王。
      这是南燕的策略。

      用一支疑兵牵制云丰城军队,余下的人则带着精锐人马直捣绍庭。
      驻扎在此的南燕军队一共三万,竟派了两万人去做疑兵。
      两万人中,不乏猛将。

      结果是全军覆没。
      驻扎在此的南燕军队彻底败了。

      到现在,南燕王朝唯一的兵力,只有潇湘、平阑的七万人了。

      “就在云丰城外的五丈原上。”女主人倚着窗口,望着窗外缭绕的暮色,“南燕也太低估云丰城的军队了……有那两个将军在,三万人又怎样,再来三万,还不是一样的下场。”
      “……那两个将军?”郭淀颤抖地搁下筷子,强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云丰城双璧么?”
      “是啊,”女主人点头,“其实说回来主帅还好些,可怕的是他们的副帅……那个人可是没有感情的。”
      “没有感情?”
      “就是不会哭也不会笑,受了伤不知道痛,挨了骂也不觉得怎样……”女主人耸耸肩,带着南疆女子特有的娇媚,“看吧,简直就没有心——但是他杀起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是个修罗样的家伙。”

      “那……”郭淀鼓足勇气问她,“那三万人……最后怎样了?”
      “最后?”女主人抬头望望天,长出一口气,“当然都死了……除了战死的,其余的被生擒,降的一刀断喉,不降的统统活【度你妹】埋。尸体现在都在五丈原上,也没人去收。”

      郭淀只觉得如坠冰窟,在南疆的傍晚里浑身冰冷。
      湿热的空气腻着他的皮肤。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又问:“那,余下的一万人成功了吗?”

      “咳,你也不想想,绍庭那边可是王牌将军守着,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女主人说着,却看见郭淀突然站起来,“哎,客人?”

      “谢谢你的饭菜。”郭淀低声,“但是我要去云丰。现在。”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

      【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
      【卿初嫁,独采薇,露尚稀,叶已翠,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
      昭华二十四年,夏至。
      郭淀在湿热难挨的黑夜中醒来。
      第几天了?
      他问自己。

      要去五丈原,必须要横穿云丰城。
      那天抵达云丰城后,先遭遇的竟然是例行巡逻的云丰军队。
      在扶风王统治下,云丰绍庭等城池实行了宵禁制度,郭淀一个外城人在深夜亥时突兀走在街上,自然被夜巡兵逮了个正着。

      ——我是来找我一个朋友的。
      他整了整背着的包袱,坦然回答。
      ——你是哪里人?
      ——葵苑。
      ——哼,只怕是南燕狗皇帝的奸细。
      ——不是,我只是个画师。
      ——画师?哼,还真会说啊。
      ——你不信我?
      ——一个画师,到这里来找人?
      ——顺便画画风景。
      ——把包袱打开!大爷我倒要看看里面是些什么!

      郭淀强压下心里的不愉快,沉默地打开包袱让他们检查。
      包袱里数支狼毫,一卷画纸,绘遍沿路风景。
      巡逻兵找不到破绽,和同僚交流了片刻,收了他的东西,抽出随身的青钢剑抵着他的喉咙:“抱歉啦小子,乖乖和大爷我走一趟。”

      郭淀被关进了云丰的地牢。
      严刑是免不了的。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来自南燕。

      非常时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虽然无理,但却是正常不过的事了。
      对他逼供,无非是想确认他是不是奸细,顺便套出点关于南燕的情报罢了。
      郭淀的对策就是一口咬定自己是葵苑画师,来此寻人。
      有时被折磨到快死过去,他险些要放弃。
      但还是忍住了。
      由于是在地牢,郭淀无法分辨时间。
      不知过了多少个白天或者夜晚。
      后来狱卒们似乎也觉得无趣,渐渐就不再搭理他了。

      这样不行啊……

      郭淀从黑暗中醒来,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从空气的湿度和热度判断应该是酷夏。
      这个时候,葵苑的荼蘼花该要开始打花苞了……

      陆霄那家伙该热好了酒在花下自斟自饮,偶尔出山采买,顺便和山外的待着良人的小娘子说上几句话……
      清昕的好茶也要被运过来了,如果临仙的将军还活着,他们会去清昕游玩的吧……
      故乡的方向,应是满城柳绿如烟……

      郭淀躺在铺着一层茅草的地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身上的伤依旧在痛,大量的失血让他看不清东西。可是现在,有什么办法能出去呢……?
      郭淀疲倦地闭上眼睛,咽了咽喉咙里的血腥气。
      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我得把他揪回来。
      ——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我把他揪回来之后,我们一起上山喝酒。
      ——谁不喝谁就是孙子。

      娘的,老子可不想当孙子被那个陆乱毛嘲笑。
      郭淀苦笑。
      这时,门上沉重的铁索哗啦一阵响。

      郭淀睁开眼,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侧身进来,在他身边蹲下。
      “谁……?”郭淀侧过头,喉中发出模糊的询问。回答他的是一阵粗野的笑声。
      “哈哈……有这么个可人儿在这里竟然不让老子知道!”那人笑着欺身上来,将郭淀双手死死压住,“怎么,老子好这一口很奇怪吗?”

      郭淀一个激灵,全身神经都紧绷起来。
      身上的那人好像很满意他这种反应,凑近他耳边狞笑:“哈?被搞成这样还这么精神啊?真是有趣的小豹子……让老子玩玩怎样?”
      “——妈的你给老子放手!”郭淀忍不住大吼出来,抬脚就要踢向那人,却在半途被拦下,顺势被架到了那人肩上。
      “哈哈,好玩……真是有趣!”男人大笑,伸手撕开郭淀上衣,俯下了身,“——老子最喜欢你这种的啊!”

      郭淀绝望地咬紧牙关,双手渐渐攥紧,指甲刺入了手心。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刀光闪过。
      当即血溅三尺,男人脸上还带着生前的表情,胸口却插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剑。
      年轻的将军站在尸体后,缓缓地把沾着血的剑放回剑鞘。

      “我朋友失踪了……我来寻他。”郭淀无可奈何地不再挑衅,低头断续咳嗽两声,“……他是南燕的兵。”
      “南燕的人,全死在五丈原了。”徐鹤君淡然。
      “至少要……找到尸体。”郭淀苦笑,“是个高个子,长得像煤炭,不爱说话……倔脾气。见过么?”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印象。有个兵在被坑杀之前拜托我给他一点时间,写了一封信。”徐鹤君闭上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是给他的两个朋友写的。似乎就是你说的人。”
      “——带我过去!”郭淀挣着站起来扑向徐鹤君,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狠狠瞪着他,“我要找他!”

      守在门外的狱卒脸色一变,挥棍劈向郭淀后背:“——敢对将军不敬!”
      “呜!”
      郭淀的身体受不住这一击,踉跄了一下摔在地上。

      “咳……”吐掉口中的淤血,郭淀伸手死死拽住徐鹤君衣角,“带我见他!”
      “你小子活腻歪了吗!”狱卒怒斥,挥棍又要劈下,却被徐鹤君阻止。
      “将……将军?”狱卒惶恐低头,“您……”

      “给他件衣服,找个军医帮他处理一下。”徐鹤君淡漠瞥他一眼,拂袖走了出去,“我在外面等,好了就让他出来。还有,”说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丝茫然,“你要是了结了心愿,就给我一样东西,好不好?”

      郭淀跟着徐鹤君走出云丰城的时候,月亮已经开始西沉。
      湿润的启明星在东天微弱闪烁。

      应郭淀要求,徐鹤君允许郭淀带上了他的画具。
      徐鹤君走在他前面带路,月光下他的侧颜令人窒息般美丽。
      几个护卫跟在他和郭淀的旁边,每人的脸上都显出担心惶恐的神色。

      微凉的夜风吹过寂静的街道。

      “他们……好像很怕你啊。”郭淀低着头,说。
      “……”徐鹤君没有回答。
      “你这样的美人似乎不得人心啊。”郭淀看了看四周,“他们看你的眼神就像看怪物一般……不难过么?”
      “为什么要难过?”徐鹤君平静道,声线没有起伏,“难过又是什么?”
      “你还真是没有心啊……”郭淀一边走一边说,“你是强大,但是没有人愿意接近你……什么事能令你高兴,什么能令你悲伤呢?”

      “没有。”
      “不觉得空虚么?”
      “不。”
      “你有别的表情么?”郭淀扭头看着徐鹤君,话语里带着轻佻。
      “……”徐鹤君停步,回身过来看着他,轻轻挑了挑嘴角,扯起一个微弱的弧度。
      “诶……?”郭淀吓一跳。

      毫无波澜的金眸看着他:“这样,是么?”
      “……这不算笑!”郭淀挫败一般叹气,“你真可怜。”
      “什么是‘可怜’?”徐鹤君歪头。
      “我在夸你呢。”郭淀无可奈何地垂头,“……没什么。”

      两人在月色下一前一后地走着,渐渐接近了五丈原。
      越是接近,空气中的腐尸的气息就愈发浓重。

      郭淀忍不住捂上了鼻子。

      他跟着徐鹤君踏过一片又一片的死人尸骸。
      半年过去,五丈原上离离地生出了野草,它们从交错凌乱的白骨血肉中生出来,演示着生与死的彼此纠葛。
      脚下的土地隐隐透着暗红的血色,昭示着半年前那一战的惨烈。
      人尸马尸堆叠在一起,插在尸体上的刀枪剑戟孤零零地接受着月色洗礼,锈迹斑斑。
      枪上的红缨已经破碎不堪。
      南燕的军旗被撕扯成条缕,躺在地上任人践踏。
      旗上金色的龙图腾满是血和泥。
      郭淀失神一般跟在徐鹤君后面。
      两万疑兵全军覆没的地方……

      “到了。”徐鹤君在一处平缓的小丘旁停步,“你们两万军队,战死一万七千余人,被俘的三千余人中只有六百零八人不降……都活埋在这里了。”
      “我跟你说的那个人……也在其中?”郭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这句话的。 “也许是。毕竟降的不多。”徐鹤君想了想,“如果是那个写信的话……我记得他,是他问我借的纸笔——因为写信耽搁了时间,是最后一个被埋的。要找的话,应该很容易。”

      郭淀沉默着看着面前缓缓隆起的小丘,突然反手拔出了身边一个护卫的青钢佩剑,一剑刺入面前的泥土,开始挖掘。
      挖掘的肢体动作太大,牵到了伤口,刚刚缠上的绷带缓缓渗出血色来。

      郭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地以剑代铲,一下一下挖着泥土。
      因为身体虚弱,每挖一下,他都要停下来缓一口气,忍住胸腔里翻涌的血腥气。

      徐鹤君在一边看着他,没有说话。

      ——没错……已经很近了。他的生死之交。
      郭淀能感觉的到。

      “闷蛋你多大个男人了……还跟个姑娘家一样躲着不出来,丢不丢人……”郭淀喃喃道,“兄弟我跑了这么远来找你,你倒是给我吱一声啊……”
      天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

      终于,葬了数百人的墓坑被掘开一处。
      “呵……被我找到了吧,你这闷蛋。”郭淀看着最上面的一具血污狼藉的尸体,冷笑一声,“你还算有良心,没躲到最底下给我添事儿!”
      说着,他虚弱地咳着,半拖半拽将那尸体拖出墓坑。
      半年过去,那尸身已经开始腐烂。破烂的甲衣上布满斑斑锈迹,浮肿溃烂的面孔上沾满血污泥土,只能隐隐分辨出生前坚毅沉默的样貌。郭淀伸手抹去他面孔上的脏污,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徐鹤君走来,弯下腰询问:“找到了?”
      “是……是啊。”郭淀按着伤口,断断续续道,“可算是……找到了。”说着卸下背着的装满画具的包袱,“给你这小子画张像好了……你这家伙每次都害羞不愿意,这次看你要怎么办……”
      徐鹤君静静注视他,看着他扶正了那具尸身,退后两步颤抖着在地上铺开画纸,执起画笔,端详着那具尸体。

      笔尖蘸着水墨,于纸面轻触,拖曳勾勒。
      郭淀一边画,一边断续骂着。
      “呵……你还说要回来喝酒?去你的吧你这没用的家伙……要不是我来你还在这里睡死过去!”
      “陆霄还说什么红泥小火炉……妈的跟小娘们似的!”郭淀低头看着纸面,又看着齐天傲沾满血迹和泥土的面孔,“是男人……就应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拼酒你拼不过我……每次都是我先把你放倒。”
      “上次吃酒酿圆子都能醉!服了你了……”
      “我们说了……谁不喝酒谁就是孙子。你他妈就是一孙子!”
      “你这混帐……!你明明答应了你会活着回来!你和我们约好的……明明是你说过要活着回来……!”

      郭淀一句一句骂着,嘴角带着他一贯的张狂笑容,却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你他妈的不是人!齐天傲你他妈的没种!”

      风声呜咽。
      晨曦渐渐从东面弥漫过来,浸透了鲜血淋漓的五丈原。
      郭淀在纸上撇下最后一笔。

      ——画纸上的人,一身戎装,横刀立马,飒踏天下。
      “你画的很好。”徐鹤君站在他身后,看着画纸,“可是为什么和他现在的样子不一样?”
      “只是想描摹他生前的样子罢了。”郭淀丢了画笔,摇摇晃晃站起来,仰望着晶明天色,“……你不会懂为什么,你太可怜了,徐将军。”

      徐鹤君眼里依旧平静:“你的心愿完了。那么……”
      “我知道。”郭淀转向他,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和怜悯,“给你吧,你要的东西。”

      徐鹤君点点头,猛地扬起形状优美的手臂。
      剑光闪过,血色飞溅。
      晨曦中,那卷画纸上溅满了新鲜的血液。

      红如满山杜鹃。

      行道迟迟。

      【卿已老,忆采薇,草未凋,又抽穗,问斯人,等到野火燃尽胡不归?】

      昭华二十四年,大暑。
      葵苑城。

      陆霄终于回到了那座小茅屋。
      ——和他的两个兄弟一起。

      他和郭淀不一样,他参过北疆之战,不会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傻乎乎四处乱撞。
      一路上打听的讯息无一例外摆明了齐天傲亡在了五丈原,他没费多少时间就拟定了直达五丈原的最佳路线。
      赶在宵禁之前他入了云丰城。

      不过装成了一个疯子。

      虽然也遭到了怀疑,但最后所有人都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个被四年前的北疆之战弄疯癫了的流浪乐师。
      他一路说着疯话,乱弹着苍凉嘹亮的琵琶,无遮无拦出了云丰。

      踏上五丈原的土地那一刻,月影凄迷,夜枭凄厉,他突然感到瘆人的恐惧。
      风声呼啸,仿佛几万鬼魂在他耳边号哭,几万军人在他耳边怒吼,几万旗帜在他耳边猎猎作响。
      恍惚间他看见南燕墨底金纹的旗,又立在了荒原上。

      他猛拨开了闪亮的钢弦,在鬼哭缭绕的五丈原上长歌当哭。

      他哑着嗓子,一边唱,一边跌跌撞撞向前,再向前。
      直到看到那卷沾满血迹的画纸和旁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两个人,他终于握不住琵琶跪了下来,颤抖着将脸埋进了手掌。

      带着两人的尸体离开五丈原的时候,他被一个真的疯子拦下了。
      那人一头乱发,带着蹭得油腻不堪的折扇,嘴里颠三倒四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陆霄无心与他再纠缠,随手用身上带的最后一点纹银打发了他。
      离开的时候,陆霄听到他又哭又笑地唱着毫无调子可言的曲子。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撕心裂肺一般。

      陆霄沉默着走远,直到离开了潇湘才猛地想起,那人似乎就是在有一年上元从临仙跑来葵苑城作诗酸倒一片人的年轻秀才。

      回来之后,他把两人安葬在了芳草萋萋的后山。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他这般对着墓碑,说。

      陆霄仰头,又饮一口壶中残酒,垂头看着酒面上自己的倒影。
      倒影随着酒纹,似岁月那般层层叠叠。

      ——回来了之后,他经常听到外面的战事。

      昭华二十四年立秋,被阻截足足一年有余的清昕军队终于南下。
      原因似乎是南燕王朝换了明君。
      那明君一登基,看见南疆烽烟,二话不说放了手里的兵权。

      民心开始归顺。

      昭华二十四年处暑,南燕的援兵到了。
      因为新君与那友邦的皇帝是生死至交。那皇帝之前迟迟不肯派兵支援,就是要利用南疆之乱让挚友登上这个位子。

      昭华二十四年立冬,战局发生了惊人的逆转。

      昭华二十四年小雪,观棠、正则、望舒、潇湘四城正式收复。
      军营经半月重整,完成清洗肃风。

      昭华二十五年春分,清昕克平阑。
      据说平阑副将就是当时随云丰军打下临仙的人,杀害临仙周将军也是他的主意。
      清昕乔将军在清点战俘时发现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冷笑了一声。
      第二日,那副将就被凌迟处死。
      竟是由那医者出身的乔将军亲自动的手。

      昭华二十五年立夏,收复阳旭。

      昭华二十五年立秋,一支由皇城占星师金氏和其胞弟带领的夜行军一路南下直捣云丰,大败云丰军队于冤魂无数的五丈原上,生擒云丰主将。
      云丰副将侥幸脱身,听到主将被擒的消息后慢慢抬起手按住了心口。
      清丽的容颜上依旧是空空荡荡的茫然。

      昭华二十五年立冬。收复绍庭。
      只是司马曜一带着手下几个得力干将出逃。

      南疆之乱自此告一段落。
      ——只是错了的不可能再改回来,过了的不可能再追回来,死了的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我发现我一直很蠢。”昭华二十七年的冬至,陆霄坐在冷清的破屋中饮尽最后一口酒。

      “过了就是过了,却一直妄想着要追回。”
      “我本该想到,生逢乱世,说什么活着回来一起踏青而行,醉卧花间,只是说不得的奢望而已。”
      “他们的话,我就不该相信。”
      “我只是个观者……世外的生死,与我无干。”
      陆霄说着,起身到内间去,顺手扯下了用作遮挡的黑帘。

      内间的陈设一览无余。
      地上和外间一样铺着发霉的茅草,不同的是内间里置着一口漆黑的棺木。
      殷红的血从棺木缝隙中渗出,将茅草染成一片血红。

      棺木盖子盖着。
      地面上七零八落散着一些铁具。

      陆霄看着棺木,喃喃自语。
      “……原来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不会像那两个家伙一样搞得你死我活的。”
      “这算是好事吧……可是我永远也体会不到他们在死前感受到的激越的感情。”
      “算了,这样就够了……有他们两个蠢到家的知己,已足矣。”

      他走上前去,慢慢掀开棺木盖子,看着躺在里面的人。

      是个长相清丽的年轻人。
      身上遍布被残忍凌虐的痕迹,已经奄奄一息。
      一道刀伤横过咽喉,将他动脉连着气管声带全部切断,可怖的创口咕咕地冒着血泡,触目惊心。
      一身深灰色衣衫几乎破成条缕,又被鲜血浸透凝固。

      陆霄低头,伸手抚上他憔悴的脸颊:“……听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记的我是谁吗?”
      那人看着他,闭了闭眼,示意自己不知道。
      “也罢……”陆霄惋惜摇头,“你没见过我。”

      棺材里的人张了张口,金眸灼灼逼视着他。
      “你还想知道……他的下落?”陆霄有些不可思议。

      美丽带伤的面孔对着他,那人慢慢积蓄着力气,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

      “好……我告诉你。”陆霄俯身,语气带着一丝垂怜,“他和临仙周将军一样的性子,也是不降……最后还是死了——菹醢之刑。”

      一语方落,陆霄就感到手下的人全身微弱一震,那双色泽摄魂的金眸震惊一般睁大,随后渐渐染上了浓郁的绝望和凄怆。
      晶莹的泪水涌出,濡湿了陆霄手上研出的茧。

      陆霄看着生气迅速从那双美丽的眼睛中退去,最后黯淡失神。
      那具瘦弱的身体,渐渐一动不动了。

      “世人皆传你无心无情……却没有看见你遇到了谁。”陆霄怜悯地伸手,合上了那尚不肯闭上的眼眸,“……罢了,你也安息吧,徐将军。”

      ——没错,自从夏至那日,这清丽惊人的年轻男子伤痕累累倒在他家门口时,陆霄就认出来了他是谁。

      ——云丰主将被擒后,云丰在第二日便被南燕收复。
      传言中那美丽却无心的副将,在安顿了所有该安顿的人后,孤身前往南燕帝都。

      结果被困在了帝都。
      陆霄当然知道叛军之首逃了之后,主力身陷帝都会遭遇些什么,只是没想到酷刑之下徐鹤君竟然能从帝都逃到这里。

      云丰城的仇,陆霄不能不报。
      陆霄将他救起,静默不语为他上药包扎。

      七日之后徐鹤君醒转,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可知道云丰姚将军现在何处”。
      陆霄默然。

      第八日晚上,陆霄在平日的药中又加了些东西。
      随之而来的是对他的凌辱与折磨。

      真是个妙人儿。
      极端的疯狂中,陆霄浑浑噩噩地想。

      可就是这个妙人儿啊……害死了他两个兄弟。

      陆霄看着那双平静如死水一般的金眸,不由得想逼出这个杀人魔别的表情。
      可他一次次失败。

      甚至他用刀一点点切开徐鹤君咽喉的时候,他也没有看见徐鹤君其他的什么表情。

      但最后,在徐鹤君临死之时,陆霄看见了。

      彼苍者天。

      “一切……该结束了。”陆霄喃喃,直起身来,打算将棺盖合上。
      在视线接触到棺盖内侧的时候,陆霄的身体僵住了。

      棺盖内部,血迹蜿蜒曲折,绘成猩红绮丽的纹路。

      陆霄心里一凛。

      ——是徐鹤君的领域!

      他早就听说云丰副将的可怕之处,尺寸图案,杀人不见血。

      然而,已经迟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图案,移不开目光。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移向了自己的喉咙,一分分收紧。

      空气渐渐抽离了他的胸腔。
      终归是……要结束了?
      所有的爱,所有的恨,这身旁的乱世中的一切一切。

      他听见数年前的傍晚牧童的笛声。他看见山外升起袅袅的炊烟。
      他看见那火焰一般发色的少年,一个响指擦起了一朵绚丽焰火,得意地回身笑开,笑容灿若红莲。
      他看见三个少年结伴而行,山色葱茏。

      他听见战地苍凉的挽歌声。
      他看见一只孤独的雁,飞过塞外苍茫的天。

      世界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隐隐听见了屋外熟悉的歌谣。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熟悉的曲调,是齐天傲离开时,他谱的歌谣。

      陆霄一阵恍惚。

      原来,这首歌,已经流传得这么远了啊。

      【昔我往,杨柳垂,今我来,雪霏霏,问故人,可记当年高歌唱《采薇》?】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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