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新年

　　这是旧历372年……
　　或许，也是这个朝代的最后一年。

　　十一日前乾哥哥回来了，带着三十万黑甲铁骑在望安近郊安营扎寨。
　　乾哥哥说，他不想给望安的百姓带来任何灾难。只是他也不能违逆天意任大历的天下落在妖人手中，所以他只愿领兵在此护卫皇城，直至妖人伏诛。
　　桑哥哥听了后只是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有了九五之尊的威严。笑过了，他默默趴在御园凉亭中的石桌上，背影衬在晚秋的夕阳中显得异常消瘦。他说：“乐予，好久没听你吹‘丹凤朝阳’了，今天可以吹来给我听听么。”
　　我应了声好，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支白玉短笛慢慢吹奏起来。笛子颜色依然润白，只是这五年来上面的裂痕也愈发清晰了，而裂痕中的那末殷红却慢慢消失不见了。
　　“丹凤朝阳”这不是我喜欢的曲子，即使有着那样轻快的曲调与韵律，却难掩丹凤的脆弱不实。这是丹哥哥最爱吹的曲子。还记得那时候，丹哥哥吹着短笛，我在一边跳着舞；乾哥哥与桑哥哥一个坐在亭中一个依在御园的老槐树下，虽然依旧是一副别扭的神情却还能在一处听着丹哥哥吹笛子。
　　如今，还剩下的却只有这支笛子了。或许，连笛子也不曾余下。因为，我从来都吹不好“丹凤朝阳”。毕竟，有些东西，一辈子就只能属于一个人。
　　曲终了很久桑哥哥才慢慢抬起头，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也许是在外面呆得久了，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他说：“已经吹完了啊，丹……乐予吹得越来越好了。”他顿了顿又道，“乐予，出城去吧。乾会放你走的，毕竟……”毕竟我们是血亲……
　　“陛下，我夫尚在城中。”就是我会走，长卿也不会的。
　　“乐予，你恨我么。”他过了很久才问我。
　　“不。”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桑哥哥。长卿是你的死士，他至死都不会离开你的。只是明明知道，我还是嫁给他了。

　　三日前乾哥哥又下了一篇徼文，洋洋洒洒数千字。大意就是如若不顺应天意诛杀妖人，天下必乱。为苍生、为百姓妖人不得不诛。
　　朝中的官员早已看清形势大多“弃暗投明”，连宫中的侍从婢女也有很多偷跑了的。余下的，都是已经跑不动的老弱病残。而桑哥哥也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长卿曾多次劝他暗中出城，无论如何先护得龙体圣安。他却只是笑着摇头。我知道，他大概在等，从五年前的那个晚春的雨夜就开始等了。
　　看了乾哥哥的那篇徼文，他又笑得异常开心，像个孩子似的。甚至把我招去和他一同看，还一边看一边点评。他说，乾哥哥很厉害，徼文写的不错，看来确实有些能耐。仿佛那徼文上写的根本是别人。
　　那天，我一直在宫中留到深夜。桑哥哥跟我回忆小时候的事情，不时会开怀的笑出声来。最后，他说，“乐予，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丹。更对不起乾……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偿还你们了……”
　　第二日，我起身，却发现日上正中，而床的另一边已经冷透了。
　　长卿……
　　管家说，将军一早就出门去了。
　　原来，已经到这时候了么……

　　后来的事情，都很好说了。
　　我还在屋里秀着肚兜，刚刚落下荷花的最后一针就见官家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结结巴巴的告诉我，乾皇子的大军进城了。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让他去账房支了钱把府里还没走的人都散了。其实我已经打心底里感激他们了，时至今日还未离去，这份情意足够我记到来生的。

　　我终于又见到了乾哥哥。
　　他瘦了很多，脸颊上多了一条从眉骨划至下颌的伤疤。以前那份纯净阳光的感觉也似乎消失了，变得阴郁而老练。
　　他看了我很久，最终却只说了一句话，“乐予，对不起。”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都知道，不必说了。
　　我从怀里取出那支白玉笛，“丹凤朝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吹了。
　　乾哥哥望着笛子出神，他眼中的煞气慢慢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很久不曾见的温柔和无法弥合的创痛。
　　一曲终了，他久久回不过神来。最终颤着双手捧过笛子，慢慢落下泪去。
　　“丹……”

　　“乐予，你真的要如此么？你可以……”乾哥哥看着我，眼中的阴郁又多了一分。
　　“乾哥哥，我是长卿的妻子。”我知道，除了死士必有的忠心，他把一切都给了我。就如同，丹哥哥为了你可以献出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所以，原谅我，我必须陪着他。“把长卿还给我吧……”
　　乾看着我，咬白了下唇，最终还是朝身后的人挥了手，然后转身离开了。
　　“谢谢你，乾哥哥。”不要自责，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况且，该做的我都做完了，我已不必再挂念什么。
　　没有听到周围的士官说了些什么，我跟着侍卫回到府里的主屋。这里已经布好了白色的纸灯和绸帐，中央停着黑色的灵柩。
　　长卿……
　　你还是等了我啊，可惜呢，为什么不能再多等一会儿。我本想告诉你，我们已经有孩子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们总可以去那边团聚。
　　长卿，我知道我很自私；我知道你从来都希望我可以快乐的活下去。但是请原谅我，原谅我的脆弱。我不希望哪一天我会忘记你，或者为了不要忘记你而去仇恨谁。

　　忽而忆起那一年春天，白玉兰极盛，开遍了整个望安城。大街小巷都是那大朵大朵玉团般粉嫩的花朵，馨香袭人。丹哥哥的精神也渐渐好了起来，仿佛还是那个儒雅俊逸的逍遥王爷。桑哥哥也逐渐绽出了笑颜。那时我以为，世事终究还没有那么残忍，纵然已经伤痕累累也会有再愈的那一天。
　　只是，一如花开幻象，晚春的一场集雨落尽了满城的白玉兰。随着白玉兰一同谢去的还有丹哥哥脆弱的生命。是的，我已然忘记他的生命纵然璀璨无比却一如花般脆弱。
　　整整七天，桑哥哥守在他的灵前，不吃不喝不睡，只是呆呆的站着像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像。
　　七日后的午夜，守在灵前的桑哥哥终于开口了。他说，“乐予，我是天下最坏的坏人吧。”然后怆然一笑转身离开灵堂。
　　他从来没有露出过那样脆弱的表情，不论在那之前或是之后，甚至是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都是从容不迫的，是强势的。但是跨出灵堂的那一刻我却看得见，他在一点点的崩溃。
　　他一遍一遍的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重复着一句话——他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丹哥哥说的没错，上天从来都是残忍的，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永远不能再改变了，比如——命。

　　这应该是旧历372年的最后一天。过了今天，旧朝的皇族将全部消逝，新的王朝会随着黎明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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