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皇后回归指南[清]

　　坤宁宫的大宫女李怀玉对如今宫中的传言一无所知。她在丹墀下接过御膳房內监赵文石递过的食盒，脆生生地笑道：“赵大哥，多谢你！”

　　赵文石见这个小同乡冲自己笑得甜美，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贝齿，心中也难免甜丝丝的。他知道近来坤宁宫不太平，可偏生他口笨齿拙，不知该怎么问李怀玉才好，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膳食的口味，娘娘可觉得还好么？”

　　李怀玉点点头，说：“还好！”

　　隔了片刻，她又好笑地抬头，说：“赵大哥，这些御膳，难道不都是按照娘娘一向的口味烹制的么？怎么如今又来问这个？”

　　赵文石本就是没话找话，如今更不知该如何作答，挠了挠头，突然找到了台阶下，笑着说：“你难道不知道，以前坤宁宫皇后娘娘点的膳食，其实都是按照皇上的口味吩咐的？”

　　说着他像是背书似的，顺着往下说：“这里头盛着的葱椒鸭子、白菜镶鸡丝香蕈、桂花萝卜和酥油豆面①，都是皇上喜欢的菜肴，除此之外，冰糖炖燕窝是以前娘娘常常晚间呈给皇上当做宵夜的，还有一份细豌豆黄儿是皇上喜欢的点心……这都是你们坤宁宫传膳的时候爱吩咐御厨的。”

　　李怀玉一一记下，提着食盒回到坤宁宫西暖阁的寝殿里，将这些膳食一一都布在桌面上。近来她已经成为凤仪身边第一顺位的大宫女，底下有一干新选上来的小宫女使唤。可是李怀玉还是改不了亲自动手的习惯，和那“话痨”的脾性，也不顾皇后听懂听不懂，所有都一一说与凤仪知道。

　　凤仪听了，一如往昔地没有什么反应。李怀玉也没指望她多说什么，只去取了银盆和绿豆面胰子过来，准备服侍凤仪净手用膳。

　　正在这时，外头报圣驾到了。

　　李怀玉赶紧扶着凤仪起来，然后自己在一旁伏身向快步进殿的玄烨行礼，口称“皇上”。她刚刚伏下去，突然记起了凤仪。

　　凤仪不会，学着自己的模样，也行下这跪拜的大礼吧。在这礼仪上头，皇后身份尊贵，绝不等同于她们这些奴婢——李怀玉好生紧张，现下是在皇上面前，万一凤仪依然有样学样，那可真的要露馅了。

　　她伏在地面上，偷偷抬眼看看身边的凤仪。却见凤仪稳稳地立着，微笑地望着玄烨，向他伸出手去，缓缓地开口，语音清亮柔和，吐出两个字，“皇、上！”

　　玄烨听了这一声，脸上难免浮现笑意，迈上一步，刚要说“免礼”，却突然发现皇后根本要没有向他屈膝行礼的意思。他一伸手，本想去扶住凤仪，只觉得凤仪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将他的手掌握住，片刻之后又松开，缩了回去。

　　玄烨全不动声色，收回了手，垂首望向跪在一旁的李怀玉，冷淡地说了一声“平身”，随即问：“皇后可好？二阿哥可好？”

　　不等李怀玉回答，玄烨已经改了口，“也罢，命乳娘将保成抱来，朕与皇后一起看看。”

　　李怀玉赶紧应了一声“是”，起身就往东暖阁去。如今二阿哥保成由王嬷嬷带着几个乳娘与保姆照料，就住在东暖阁。

　　不一会儿，王嬷嬷已经与乳娘一道，将小襁褓里的保成抱了过来。李怀玉只缩着身子跟在众人身后，心中暗暗打着小鼓。

　　王嬷嬷是早年奶过凤仪的奶嬷嬷，照顾起保成来格外地用心，因此将将满月的小婴儿，即便是在襁褓里睡着，也显得虎头虎脑，颇为壮实。

　　玄烨一伸手就将保成抱在怀里，掂了掂分量，觉得很是满意。

　　保成并不是他头一个孩子，所以玄烨抱孩子的手势自然而稳当。他一抬头，看见凤仪正睁着一双凤目，望着那小小的襁褓，眼里略带着些疏离，并无多少亲近之意。他忍不住便将那小襁褓往凤仪怀里一塞，“皇后，你也抱抱！”

　　凤仪被人强塞了个襁褓在怀里，不免吃了一惊，有些手忙脚乱地将孩子抱稳，手势动作，全是现学现卖刚才玄烨的样子。

　　保成适才吃饱了，此时正闭着双眼睡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显得极其可爱。

　　亲爹玄烨立在一旁，看着孩子的小脸，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化了，却冷不丁见到凤仪伸出纤纤玉指，朝保成那雪白粉嫩的小面颊，轻轻地……戳了一下。

　　保成被戳醒，陡然间“哇”的一声，响亮地哭了出来。凤仪一惊，双臂微松，保成的襁褓便摇摇欲坠。旁人看得都揪心，王嬷嬷与乳娘等一起想上前抢，却都离得远，来不及。

　　唯独李怀玉此刻正跪在凤仪身旁，见状立即伸出双手一托，将凤仪的双臂一扶。小小的襁褓立即稳住，凤仪重又抱稳了保成。只是她却不敢多抱，只垂首看了片刻，便抬头在人群中寻找乳母，将保成的襁褓又交还了回去。

　　只不过片刻的工夫，却能叫人惊出一身的冷汗。若不是李怀玉机警，保成恐怕要糟糕——可这话阖宫里无人敢说，谁让保成是皇子，而抱他的皇后凤仪是他的亲娘呢？

　　玄烨觉得无趣，手一挥，“都下去吧，朕想和皇后单独呆上一会儿，少时再传尔等。”

　　众人不敢违拗，纷纷下去。乳母则紧紧抱住了保成的襁褓，轻声地哄着，希望这位小皇子赶紧收了哭声。李怀玉也一起退了下去，片刻之后，室中就只留了玄烨与凤仪这一对帝后。

　　“皇后……”

　　玄烨立起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背转身，不再去看凤仪那张熟悉的面孔。

　　“十年相伴，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朕都记得。”

　　“……然而朕却在你临产那天，对你太过疏忽。若是朕能放下那些军务，早一点来看你，或许你也不至如此。凤仪……”

　　玄烨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语气里透着追悔不已。他是头一回在凤仪面前倾吐，所说的这些，一字一句，俱是发自肺腑。

　　“如今朕，绝不愿相信宫里的那些风言风语，也全不想去过问那什么劳什子的星图，朕只晓得，无论如何，你都是朕的凤仪。”

　　他说到这里，突然转过身，张开双臂，虚虚地将皇后圈住，在她耳边说：“朕知道，哪怕你忘记了一切，连亲生的孩儿都不记得，可你一定也是记得朕的，记得朕的名讳叫做玄烨……”

　　“凤仪，快回来吧，回到朕身边……”

　　玄烨在凤仪耳边，带着几分心痛，低低地唤着。

　　凤仪却并没有像玄烨那样情深似海地回应。她被玄烨虚虚揽在怀里，一言不发，身体僵硬，眼神有些儿淡漠，只望着玄烨身后那一张檀木富贵花开并蒂莲圆桌。

　　她自有她的世界，即便她的世界……尚且只是一团混沌。

　　片刻后，玄烨自觉无趣，将凤仪放开，叹了一口气，转身想要离去。

　　只听凤仪在他身后突然开口：“玄……玄、烨——”

　　玄烨一惊，倏地转过身来。

　　他眼见着凤仪双眼明亮，定定地望着自己，接着一低头，指着桌上放着的一道点心，开口道：“这个……”

　　“细豌豆黄儿……”

　　凤仪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膳食的名字报了出来。

　　玄烨听在耳中，一颗心晃悠悠地飘在胸口，几乎要欢喜地蹦出来。

　　“你果然记得朕……记得朕最喜爱的糕点，凤仪！”

　　他转身吩咐外头侍奉的宫女进来，命将那细豌豆黄儿盛起，送到养心殿去。他马上还要在那里召见大臣，必须立即离开，但是却不忍拂了皇后的好意——他要将这碟他平日里最喜爱的细豌豆黄带到养心殿去。

　　李怀玉带了小宫女进来，赶紧寻了食盒出来，将那碟豌豆黄盛起。

　　她始终低着头，不敢看那一对帝后。直到皇帝离开，李怀玉才敢偷偷抬眼看看凤仪。

　　只见凤仪也正望着玄烨离开的背影，唇角勾起，流露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

　　钟粹宫。

　　“那李怀玉，以前是被索额图府挑中，教养过一阵，然后送进宫来服侍的人？”钮钴禄氏低眉垂首，将身前一只缠丝白玛瑙盆里的佛豆一粒一粒地捡出来。

　　鹊喜点点头，小心应是。

　　钮钴禄氏凝眸想了想，又复述一遍：“她还有个同乡在御膳房当值，专门管着坤宁宫的膳食？”

　　鹊喜连忙又应了。

　　钮钴禄氏闻言登时了然地笑了起来，“你可曾听说了，皇上今天去坤宁宫探视皇后与二阿哥，坤宁宫备下了一份他平素最喜爱的点心，皇上龙颜大悦，珍而重之地将那点心带到养心殿去用呢！”

　　鹊喜眼珠转转，隔了半天，才犹豫着说：“娘娘的意思是，难道不是皇后，难道是那李怀玉……”

　　钮钴禄氏手一松，几粒佛豆噼里啪啦地掉在洗得发亮的水磨青石地面上。

　　“赫舍里那一家子难道以为，凭着一个机灵的宫女，就能保住一个痴傻的皇后么？”钮钴禄氏冷笑道，“皇后，难道能永远像现在这样缩在坤宁宫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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