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皇后回归指南[清]

　　唐依玉飞快地向王嬷嬷请教了《千字文》的后头十页，也亏她年轻记性好，一下子将不认识的文字全记住了，还大概问清了意思。

　　周玉琴正好路过，听见她连这本书上的字也认不全，冷笑了一声，也没管她，自己先去洗漱收拾去了。

　　唐依玉则一面飞快地将这几页在心头反复默念着，一面急急忙忙地回到凤仪这边来。

　　——幸运的是，凤仪还未醒。

　　唐依玉一面紧张地注意凤仪的情形，一面自行温习，喃喃自语。

　　隔了一会儿，凤仪睫毛颤动，终于醒了过来，支起胳膊望着唐依玉，似乎询问她为什么停下了。唐依玉赶紧张口，从刚才念到的地方往下念。直念了十页，一字未错。唐依玉在心底一阵兴奋：成啦！——自从进宫，她这辈子，还从未一口气“念”下这么多的文字。

　　唐依玉看向凤仪，见凤仪动了动肩膀，从炕桌上支起身子，连忙问：“娘娘可是要休息了？”

　　凤仪点点头。唐依玉赶紧过来帮凤仪洗漱宽衣就寝。

　　一会儿收拾完服侍凤仪睡下，唐依玉吁了一口气退了下来。在外间，她又瞥见了那本《千字文》，薄薄的小册子，正放在外间的炕桌上——

　　万一明天皇后又命她从头开始念，或是让她从今天结束的地方继续往下念，那她该怎么办呢？

　　唐依玉定定地望着那本《千字文》，眼睛一眨一眨的。

　　其实她满可以向凤仪坦诚，她并不完全认得这书上的字——她可不是一等大宫女李怀玉，她只是个位居末等的小宫女。可是不知为何，唐依玉心里憋着一股子劲儿，她就是不想见到凤仪对自己失望的样子。她清楚地记得凤仪的眼光，那样信任那样看重自己的眼光。

　　鬼使神差地，这唐依玉伸手取了那本书，独自一个，坐在外间，先将今天生吞活剥记下的十页再又温了一遍，然后又捧着那书本，寻了王嬷嬷，问后面几页去。

　　一本《千字文》没多少字，如此反反复复，三天下来，唐依玉自己已经全记住了。凤仪手里却翻来翻去地摩挲这另一本，似乎觉得这本更有趣些。

　　唐依玉凑过去看了书名，忍不住偷偷地吐吐舌头——《直隶风物志》。

　　——这本书，好厚、好多字唉！

　　唐依玉一下子觉得难度好大。

　　凤仪却似困了，伸个懒腰，就将这书本放在一旁，自己往内室过去，似是打算歇个中觉。

　　唐依玉趁此机会，赶紧去抓了一枝炭笔，打开了那本《直隶风物志》，遇到自己不认识的字，就用炭笔轻轻地一点，做个记号，准备稍候去问人。

　　可是看着看着，唐依玉却似将自己给搭进去了——原来就在这紫禁城外头，并不算太远的地方，就有那许多新奇的人与事，那样美好的山川河流、闻所未闻的风土人情……她真是太孤陋寡闻了。

　　于是，原本只是简单地不想让凤仪对自己失望的唐依玉，渐渐开始明白这读书识字是一件极重要的东西，这件东西，能让她的心不再仅仅拘在这个红墙围住的一小片天空之内。

　　如此这般来回几次，唐依玉认得的字便越来越多，她为了防止自己忘记，取了些宫人弃置不用的边角纸张，用炭枝将这些都记在纸上，每日临睡之前取出来看看。日积月累下来，没过多久，这小宫女唐依玉与那识文断字的李怀玉，所差便也不甚远了。

　　*

　　坤宁宫这边日子过得宁静安逸，而钟粹宫这里却忙得快要开了锅。

　　时近年关，钮钴禄氏与佟佳氏一起忙着宫务，治办年事。宫中要准备敬神祭祖、大开宫筵，而各宫也要准备年货节礼，给宫人们置办新衣。以前这些事都是凤仪带着宫中各局管事一起忙的。钮钴禄氏这一次是头回上手，再加上有佟佳氏在旁，意见未必与她一致，所以两宫在一处，更是忙上加忙。

　　李怀玉领着一等大宫女的俸禄，又身在钟粹宫里，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只是她死活不肯做那些抛头露面的差事，只肯缩在钟粹宫里，终日与账簿文书之类的物件儿为伍。

　　“这个丫头，性子倒也沉静！”钮钴禄氏暗中观察她一阵，给了这二字评价。

　　鹊喜在旁凑趣儿：“娘娘的意思是，奴婢们的性子太闹腾了？”

　　钮钴禄氏伸手就去撕鹊喜的嘴：“你这丫头，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鹊喜笑嘻嘻地避开了。

　　“本宫说她性子‘沉静’，未必是在夸她，”嬉闹之后，钮钴禄氏沉下脸向鹊喜分说，“本宫是在说她为人木讷谨慎、循规蹈矩……这样的人，可以是个忠仆，却不像是能讨皇上欢心的那种人。”

　　鹊喜转转眼珠：“娘娘难道觉得……”

　　她知道钮钴禄氏原本认定了是这李怀玉在坤宁宫操持一切，所以才令玄烨留恋坤宁宫，天天都离不了的。可现在看起来，却又有些不像……

　　“或许是她猛地换了个住处，还未适应得过来？又或是她心里还向着赫舍里氏？”鹊喜猜测。

　　“不用管这许多，”钮钴禄氏一甩头，不再暗自揣测，“只要她人在我们手里，就是赫舍里氏意欲操纵坤宁宫、控制二阿哥、图谋权位的证据。原本等时机一到，往慈宁宫一送即可。本宫想要招揽她，本意是惜才，可若是她从头至尾都不识抬举，那也休怪本宫不讲情面。”

　　鹊喜这时候落在钮钴禄氏身后，听见她这话说得冷厉，忍不住耸了耸肩，脸上流露出些微惧色。

　　李怀玉全不知贵妃主仆已经将她品头论足过一番，她只一门心思地忙着手上的活计，将宫中这半年来与宫务有关的各色文书，包括各宫领取吃食、衣料、器物、用品的画押签子，往内务府送去的往来函件等等，一一分门别类，收拾起来，该归账的归账，该归档的归档。

　　有一名内务府送过来的小太监在旁帮她，见她熟练而麻利，忍不住问：“李姑姑，您原来是哪个宫的？怎么在这钟粹宫从来没见过您？”

　　李怀玉手下就慢了些，半晌方道：“前些时候病了一阵，这几日才被提上来帮忙的。”

　　那小太监便点点头：“姑姑您这么能干，自然得贵妃娘娘器重！”

　　这话正戳中了李怀玉心头的伤处——她是多么希望这位钟粹宫贵妃从来就没有“器重”过她。为了家人平安，她被迫离开凤仪，反出坤宁宫，蜗在这钟粹宫里。渐渐地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死了，挣扎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硬生生撇开这念头，李怀玉将心思都放在眼前的活计上。

　　“这是什么？”李怀玉看见内务府的一张文书，上面有皇帝本人的私印，也有钮钴禄氏与佟佳氏协理后宫的凤印。

　　这是一张关于“悬赏”的文书，大意是曾有人匿名向圣上献了一幅“宝图”，解了工部与兵部的燃眉之急，圣上本欲嘉奖，奈何献图之人尚未现身。因此圣上命内务府悬赏寻访：无论献图之人是何身份，均可得赏赐金银各五十两。这文书中也说得明白，献图之人匿名，恐本有不便为难之处，圣意并不欲勉强，若真有为难之事，可以报至养心殿，具体封赏，由圣上本人亲自定夺。

　　只是，若有冒名顶替，罔上欺君之人，自也不能轻饶。此事由内务府严格甄别，务必查实之后再传达天听。

　　这幅文书之后，还有一页附页，大约就是皇上当初所得那枚宝图的图样。

　　李怀玉信手翻开了那张图样。那副图样旁明白地注释着，这是内务府复制的摹本。

　　可待她一看到这摹本，李怀玉险些惊呼出声。她随即一伸手，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待一阵疯狂的心跳过去之后，李怀玉这才凝神仔细打量那幅摹本……她的手，缓缓地移到自己胸口，隔着衣料，轻轻地按着她贴肉藏着的那一只锦缎荷包。

　　这摹本上的奇异图样，在刚离开坤宁宫的那几天里，她就早已看得滚瓜烂熟，熟透了。

　　那是凤仪给她的。

　　“好好活着！”“救……自己！”

　　原来那一夜，凤仪说的，不是什么苍白空泛的宽慰言语；她给自己的，也不仅仅是什么临别的念想——

　　凤仪是真的给了自己一件，可以救自己的物事。

　　李怀玉双脚发软，索性坐下来，伸手捂住脸，捂住那泉涌似的泪水，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那小太监见状有些发懵：“李姑姑，您没事吧！”

　　李怀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背过身子去，迅速地拭去泪水，掩盖了脸上哭过的痕迹。

　　——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若是有人敢冒名领赏，那是欺君的死罪。她李怀玉虽然已经看过很多遍那副图样，甚至早已将那半月形的形状牢牢地记在脑海里，可她完全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又怎么能拿这幅图来救自己？

　　——可她，难道就因为这个，知难而退，就此放弃，辜负凤仪的心意？

　　李怀玉渐渐冷静下来，沉思许久，下定决心。

　　凤仪给她的这件、嘱咐她用来“救自己”的物事，她一定要用在刀刃上——她不仅要救自己，救家人……她也要用这个来报答凤仪，为凤仪做一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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