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作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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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行重行行-6


      婚事定后,随着圣旨一道道颁下,阖府上下开始忙碌起来。采买物品,整理屋院,凡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夏晴看府内人手不够,还特意遣了得力的侍女来主事。看他们这样热闹,我只觉得事不关己,冷冷一旁看着,看能热闹到什么时候。

      果然还不到一个月,很快出了难题。六礼中问名一项就先过不去。她是胡人,送回扶央的名贴上如何写,如何进宗庙求卜。这并不在我的意外之外,但当沂儿来问的时候我反问他:“你既然决心要娶,怎么来问我?”

      过了一段时日有了答复,却是由他人转告我:“陛下说曾有宗室远嫁胡族,公主既是王女,也就与陛下有姻亲之谊,陛下特赐国姓与她。”

      “决心要结这门亲事,总是要有人圆场。”我冷笑。

      那丞相府过来的下人接下来的话却是:“不,李夫人,莫远国公主上奏道她生母姓李,去世前为她留名梅影,故请陛下赐名李梅影。陛下已然准了,还笑说难得她母亲与夫人您都是李姓,应当相处甚和。”

      当年救下晴翠留在身边,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坐在我面前很久了,犹在瑟瑟发抖。我问她叫什么,她只是摇头,我再问她哪个季节生的。她兀自想了半天,才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我不知是冬天还是春天。

      我想了想,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日后也好称呼。她小心翼翼地点头,我就告诉她,若是生在春天,就叫晴翠;若是冬天,可名梅影。

      她生在胡地,从未见过梅花,只见过草地上初绽的新绿,于是她跪下去,说,晴翠谢过夫人。

      这么多年之后,我都忘记曾经还留过梅影这名字,更没想到这个名字最后的归宿,竟然是……

      因瞥到那人投来的探问目光,我竭力迅速挥开不愉快的一切,板着脸说:“天下姓李的人多了,也未见得都能相处无碍。陛下此言,恐怕还是言重了。”

      那人根本没想到我沉默半天后说出来的是这一句,万分尴尬地僵在那里,接话不是,不接话也不是。我挥挥手:“以后这些事项你愿意说与谁听都好,不要再传到这里来。还有,这个院子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统统不许变动。”

      几个月后的一天,沂儿忽然要见我。这几个月来虽然他每日清晨傍晚请安不误,但我们已很久没有好好说过什么。他来到院子里时候我在逗鸟,我已瞥见他的身影,他却半天不过来。于是我淡淡开口:“好了,想说什么,过来坐罢。”

      沂儿坐到我对面,对着那鸟笼出神一阵,轻轻唤了我一声“母亲。”我唔地应了,他又是一阵默然。我就笑着看向他:“你想说什么,大礼就是三日后,我知道。”

      他双眼一亮:“那……您的意思是……”

      “我不去。我病得厉害,不去扫兴了。与你父亲生前教好的长辈为数不少,杜靖直大人不是太常么,由他出面再合适不过。”

      “母亲这是在说气话么。”

      “几个月了,气什么。”我只笑,“就要成家的人了,凡事多顾虑一些。我也老了,以后这个家,凡事都要你自己拿主意了。”

      他正色对我说:“母亲,我不能娶白家的女儿。”

      我琢磨不透他眼中变幻不定的神情,就说:“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怎么还提?”

      “您心中有怨,孩儿并非不知,但这样的怨气还请母亲全发到孩儿头上来。她过几日就要进门了,毕竟她自始至终无辜。”

      斜眼看他,还是在笑:“她无辜?你倒是清楚啊。”

      “虽然至今未见过面,但护送她而来的莫远国人还是略略会过……”

      “好了。”我打断他,“你要娶就娶,其余胡人,不要进许家的门。这还是你父亲住过的地方。”

      他面上一白,半天才挤出一句:“这个孩儿知道……已经特意嘱咐过了,她不能说话,虽然能写但总是不方便,还是让从小跟着的下人陪个一年半载吧……”

      “你初来雍京时,难道就惯么?”

      沂儿脸色白得更厉害,再说不下去;我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再说话,重新逗鸟去了,一面对下人说:“这天再不下雨,这院子里的花木怕是难熬了。”

      ……

      几日后我醒来时,听见院外喧天的乐声和欢笑声,我就问:“这是什么时候了?”

      “夫人,过午了。今日公子迎亲,您还是起来去见一见吧。”

      “见什么?”

      “天色暗后莫远国那位公主就要到了,夫人您总是不能不在的。”

      从窗棂的间隙我瞥见天色,木然道:“把门窗合起来,吵得厉害。”

      复又倒头去睡。

      再醒来天色彻底黑下去,头痛得厉害。我知道这是睡太多的缘故,就问:“从宫中迎亲回来了?”

      下人苦笑着说:“夫人,您这一睡就是一整日……早回来了,特意派人来请了您好几次,已经半夜了,喜宴都要散去了呢。”

      “哦,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吧?”

      “你听外面的动静,已经静下去了,应是差不多了。”

      “嗯,丞相到了没有?”

      “不曾到。”

      我意料之中地点头,再对服侍的下人说:“让她们进来为我梳洗更衣,我睡了一天,现在想出去走走。”

      被夜色笼罩的宅院中到处散发着酒味,笑闹声远远地从正堂传来,同附近府院比起来,府中的确热闹非凡。我在侍女的陪同下挑最僻静的道路慢慢散步,但总是能看见远处的廊道下喝得醉醺醺的宾客被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出府。

      “不是说人都陆续散了么?”

      那唤作晓初的侍女抿嘴一笑:“夫人是一直在睡,才不知道今夜有多少客人,喜宴初开的时候,车驾都停到邻府地界去了呢。”

      我皱眉:“这样铺张,不怕落人口实么?他这么干这样的糊涂事?”

      她叹了口气,笑着接话:“毕竟是难得的大事。虽然新人是胡族,但从宫中出降,种种礼数丝毫不缺……加上公子交友甚广,来客自然多。”

      她说完见我没有搭话,又说:“可怜新人了,她昨日一夜未睡,今日眼看到了半夜,粒米未进不说,少爷还在宴上,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看她一眼:“新妇都是如此,又非独独委屈她一人。”

      话虽如是说,但还是不由自主去想,那日鲜红的蒙巾一盖,被人牵着坐定,一坐就是大半夜……

      他掀起蒙巾那一刻我心如死灰,却不知此时的新人又作何念想。

      “啊呀,那不是公子吧……夫人,看来是散了,公子亲自送客呢。”

      晓初指着对面廊道走来的一群人给我看,那条道上灯火通明,一切再清楚不过——

      沂儿与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左一右架住一个喝得连走都走不得的人向府门处走。那人喝得太多,说笑起来声音又高又响,连我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沂儿啊沂儿,可惜你娶的不是我家女儿,我可是一心想你作我的乘龙快婿啊……”

      听到这里我已明白,原来那是白令。

      沂儿听他如是说只低低说了句什么,听得白令仰首大笑,连连道:“也罢也罢,是我女儿福薄,高攀不上你家这样的清傲门第……可惜你没有兄弟姊妹,不然这门亲事我是结定了,这张老脸不要,也是要请夏夫人成全佳事的……”

      沂儿在灯火下蓦然一笑:“白叔叔如此说我担当不起,您也喝得可以了,今日回去后还是好好休息才是……”

      白令平空挥手:“这算什么……你还没见过我当年……这才喝了多少……”

      他们说话间远去了,我站着没动,不多时沂儿与其他几个年纪相仿的青年人折回来,他们喝了酒,言辞间有些肆无忌惮,都说要去看看新人,再讨一杯酒喝。从中我见到赵琰和杜淮的三个儿子,另几个虽不认识,但多少有些眼熟,只有方才那个与沂儿一起架着白令的那个沉静的年轻人从未见过。沂儿但笑不语,不允诺,也不拒绝;哄闹间那个陌生的年轻人说:“你们莫要再闹了,这已是半夜,新人在等呢,还是先放了畅之吧。”

      他说完哄笑声更大,赵琰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笑着推他一把:“庆远不愧是有家室的人,不过此时你说话不当准,畅之还未说不呢,来来,等下回去,非罚你三大碗不可。”

      就在他们尽情打闹时沂儿瞥见我,他愣了一下,目光投过来,我无可相避,索性不避,站在远处也看着他向旁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其他人顿时静下来,都朝我的方向看来,又远远地隔着两条过道中间的院子向我问礼,然后收敛地散去了。

      沂儿走过来,他喝多了酒,一脸绯红,但神智还清楚:“母亲起来了?”

      “才起来,有些不舒服,就出来走走,正好见到你送白令出去。”

      “嗯。”

      他低下头去。我见他身上的喜服,被挑起一丝感慨,伸过手替他理了理外袍上的褶皱:“喝得也还好吧。”

      “是。”

      “时候也不早了,你去罢。”

      “知道了。”

      我转身离去,走出很远听他急急叫了我一声;不回头地扬手:“什么事明日再说。”

      日间睡狠了,这一夜就没再睡,歪在榻上看书时迷迷糊糊想到一些事,又想不深,出一阵神看几页书打发过一夜。初夏时分天色很早开始转亮,这边天还没有亮透,守夜的下人来说:“夫人,公子与少夫人在厅上等您呢。”

      我揉揉额角,抹了把脸,重新梳头的时候问晓初:“时候还早,还是让他们先回去吧?”

      晓初举着镜子在旁侧笑:“夫人莫不是担心少夫人容貌欠佳?我已经偷偷问过了,是难得的美人呢。性子看来也好,一点不着急。”

      “她不能说话,急也急不来。”

      “人已经在外面了,总要见一见。再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千金之体,昨日您已经未出面了,再不见,说出去总是……”

      她恰到好处地停住,正好头发也梳罢,我站起来:“那就走吧。”

      看到那双影沉沉的眼睛,一阵寒意油然而生。我愣愣看着跪在下方的他们,很久后涩然道:“你们起来,坐罢。”

      沂儿的神色比她更加忐忑,看她只是羞涩而紧张地时不时瞄一瞄我,我只是移开目光:“这还早,这么就来了?给你父亲上过香没有?”

      “先去父亲灵前上过才来的。”

      我点头,话虽然是说给她听却根本连余光也不肯在她身上稍加停留:“家里人少,不比宫中养尊处优,你一时适应不来也无妨,慢慢来吧。我之所以不让你带来的随从服侍,不为其他,是两国交恶久矣,凡事都要避嫌,你明白么?”

      等了等才想起她是不能说话的,这才不情愿地偏过目光去,她正视着我,连连点头,笑得毫无委屈。但我就是不愿多看她,别开目光又说:“好了,就这样罢,中午吃饭时再说。这时问你住得惯住不惯也是白问……”

      说到这里一牵嘴角,声音轻下来:“住得惯住不惯,也不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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