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作者:脉脉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行行重行行-5


      在雍京安顿下来之后,除了这边人员走动少些,我过得也和在扶央那些年无甚差别。只是雍京这边水土气候欠佳,许多在扶央种得很好的花木移到雍京后显得气息奄奄,无论怎么精心关照均不见效。时日一长我失去耐性,索性不去管它们,任其自生自灭,一两个月后,居然存活下几株。但时已至秋,草木经霜凋零,想来明春也难再抽枝发芽。尚不及感慨草木亦非全然无情,某日沂儿回来,忽然告诉我郑兰蕙未从赵府出阁,推却一切陪嫁孤身前往萧家与萧庭成婚的消息。听到这件事我只是觉得有些惋惜,问他:“请柬不是都送出去了么?她一个女孩子,孤身跑去夫家,这样好看么?”

      “这是赵琰告诉我的,夏夫人气得不轻,丞相虽没说什么,不过总也不至于舒心。”

      “他回来了?”

      “前几日到的,本要来拜访,就因为这件事情一直抽不开身。”

      笑了笑说:“夏夫人生气不足为怪,她操持数月,却落得这样结果,换作哪个长辈,都要发怒。这就算嫁过去了?”

      沂儿脸色有些发红,点头:“嫁过去了。”

      我对沂儿说:“先不提这件事……夏夫人一直觉得有愧与你,近来向我提起说白令有意结亲,他家几个女儿与你年纪相合,丞相似乎也有意撮合……我说这事还是要你定,你看呢?”

      嘴边的笑容顿时消退,他盯着我:“母亲在说谁?”

      “是叫白令不错吧?”

      他脸色苍白地冷笑一下:“是他啊。母亲您知道么,就是上个月,他率兵大败与胡族合力南侵的刘松,取了刘松性命,又逼那莫远国国主送亲生女儿入雍京,风光无限得很。这样的门第,夏夫人觉得我们高攀得起么?”

      像是有人死死卡住我颈项,逼得我喘不过气来,胡族、莫远国几个字像钉子一样把我用半生光阴包裹好的茧凿出一个个窟窿,太多事争先恐后地涌到心头嘴边,我浑身发冷,手足无措,沂儿接下来的话再也听不到,手捏着茶盏死死不放————

      “母亲,母亲……喘症又犯了么……”

      多半是我的脸色太难看,沂儿慌神地赶到我身边,从我手里夺过茶盏,连声唤我。他大声地喊,终于使我回神,看着吓得面色发白的他,我迫使自己镇定,莫远莫远,何其远也,那是我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是与我再不相干之所在,我怎能自乱阵脚。

      这样想着,我把手搭在他肩上:“没事,今天起得早了……你坐,我没事,刚才说到哪里……对,白令,你的意思是……不愿娶他家女儿么?”

      他还在担心我,良久后坚决地摇头:“这样的人家,还是不要高攀的好。父亲生前与他素无往来,夏夫人即便有心且闲来无事也不是非提这门亲不可。”

      心中乱成一团,很久之后才听出他言语中的不恭。才要责备他几句,沂儿忽地一笑,这一笑使得我即将出口的责备再说不出口,他说:“可惜杜叔叔膝下并无千金,不然我还想托请母亲您出面呢。“

      说这番玩笑话时他眼角眉梢的神情让我想起若干年前子舒谈笑的神色,于是一怔后也跟着他笑了:“尽说胡话。”

      这句笑语还在耳边,晚冬一日,还是这样的一个下午,暮鸦声伴着夕阳投到书房里,沂儿从太常府回来就只字不言地跪在我面前,他还穿着官服,回来的路上一定走得很匆忙,这么冷的天气都满头是汗。见状我要扶他起来:“天气冷,无论什么事你起来说。”

      他深深勾着头,一动不动。他那么高,我搀不动,心底蓦地笼罩起无限的阴影,甚至比上个月莫远国的公主抵达雍京更让我不安——他们说她自幼不会说话,却有未卜先知之能;他们说莫远国国主献上公主,为的是永表臣服之心;他们说这公主从此之后再不会回去,永生永世留在雍京;他们说……

      但无论他们说了什么,都没有眼前这一刻让我战栗。

      退回坐席上,压抑住所有的不祥强自镇定:“好,不起来就不起来吧,说。”

      “今日孩儿请丞相出面,请降莫远国公主……”

      不等他把话说完我顺手摸起手边的东西砸过去,沂儿跪着没动,偏偏头,那镇纸擦过他脸颊落在地上,他半边脸登时肿了,我又惊又怒,更多的还是事到临头的恐惧与羞辱,声音不知不觉拔高了:“好,这样大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够了。”

      沂儿很久没有说话,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我分明在他眼中发觉到隐得极深的哀悯。那洞察一切的哀悯让我心寒,急促地别开眼神,稳住声音,说:“她是献给今上的厚礼,你即便想娶,今上难道会放么?”

      他像是考虑了很久,回答我的话冷静而从容:“陛下与皇后伉俪相得,又有丞相出面,当乐得成人之美,何况公主只要留在雍京,陛下应无后顾之忧。”

      “看来你都想好了……”我冷冰冰冲他微笑,“你能请得丞相出面,万无一失,可她毕竟是胡人,非我族类,你娶她之后,扶央老家那边如何交待?”

      沂儿想了想,垂下眼睛,他年轻的面容半被黄昏带来的阴影遮住,显得分外忧悒,又是坚定的:“不,她不算是。”

      如遭重击。我重重地往后一靠,喃喃道:“我老了,你也大了,我管不了你,你想怎样就怎样……找晴翠来,我要回去……”

      晴翠,晴翠。张皇四顾,她却不在身边,我还是找她,似乎有谁抓住我的手,在我耳边急急地唤着,但我什么也听不见,天旋地转之下,眼前弥漫上无尽的黑。

      大病一场。高热多日不退,昏昏沉沉中那些零碎的片断潮水般汹涌,我孤身一人站在荒野上,握着出殡用的旌幡,无谓地驱赶那些无数次不请而来的梦魇:那一路的风霜雨雪,突如其来的人马,火光冲天,马嘶人嚎,我在纷乱中发足狂奔,离火光和人声渐渐远了,铐镣磨破手足,无处可逃又不敢停下,直到一双手揪住我散开的头发,拖上奔驰的烈马……

      再后来是生不能生,死不得死,混沌地等待渐被时光湮灭的希望。成形的不成形的血块一日日啼哭着入梦,我不怕痛,不怕血,只怕那些从未停息的哭声。而最后一次,被绑足三个月。

      漫无止境的折磨过后,我见到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帐中所有人吓得发抖,只有我对着脸色铁青的男人笑,这样的杂种,死了更好。

      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艰难地挣扎了一下,没有哭声,就徒然无声地啼着,她半眯着眼睛,不安地在奶娘怀中滚动;我费力地翻身,根本不愿多看一眼,哑声说,还没死么。掐死她吧,我看着恶心。

      他踢翻近处的矮几,暴怒的吼声在大帐里盘旋,她要是说不出话,我割了你们所有人的舌头。

      ……

      极苦的药渗入唇舌的同时,冰冷的水滴划过脸颊。黑暗慢慢过去,眼前就是白光。为着白光我一路前奔,把所有的不堪与羞耻都竭力抛开,路的尽头同样荒芜,睁开眼——

      房里有太多人,无声地晃来荡去,耀了我的眼。守在最近的是沂儿,他见我醒来喜出望外地跑开喊来大夫,我一边喝药一边看大夫把脉,喝完药大夫的药方也写完,沂儿先拿过来看了看才交给下人去抓药。他这样的小心谨慎从何而来我不得而知,但等大夫开完药方后我渐渐有了说话的力气,吩咐守着的下人们都下去,招手,示意沂儿到我身边来。他显得不安,我说:“请降公主一事,既便陛下准了,也还是作罢吧。她是异族人,你从未见过,为什么一定要娶。”

      他未料到我一开口就提这个,欲言又止的神情顿时浮了上来,犹豫了很久只是说:“母亲,你还病着,这事缓一缓。”

      我口干舌苦地转开脸,刚服下去的药在胸口不断翻腾,反胃得厉害:“之前我就说了,全部在你。等天气暖了,我回去,给父亲守墓去。我还没有好好给他守过灵……”

      身体逐渐转好后夏晴专程来探望我,见到她我无言以对,她只叹息:“你又是何苦……沂儿并无他意,他要娶……还不是……”

      我死死盯住夏晴,她在我逼视之下言语开始辞不达意:“你不要多想……孩子都这么大了,难得他有这份心意,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前几日在宫里见到她一面,我一看就知道了……”

      “你胡说什么!”大声打断她。尖锐的声音惊得夏晴目瞪口呆,她呆呆看我,我怔怔无状,蓦地落泪,“你们怎会明白……这已是我终生不得洗刷的耻辱,你们又何忍定要让我时时刻刻见到她,好提醒我过去究竟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么!”

      夏晴骇得连连安慰:“你想到哪里去了,沂儿想的是你们母女团聚,你莫要想岔了……当年没把孩子带回来,不也是不得已吗。”

      我咬住下唇不予理睬,夏晴耗去大半日劝我无效,终于把耐心磨尽,忽地说:“大概就是几日,圣旨就下来了吧。”

      腾的站起身,夏晴问“你去哪里?”;我根本不停,径直朝门外走,答道:“我弱质女子,凡事皆不由我,我回留因去,给父亲守墓……”

      走到门口脚步不得不停下,看着来人,我渐渐浮起冷笑:“丞相真有闲情,不过来寒舍还是让下人通传一声的好,免得怠慢了。”

      他说:“从宫中出来,顺道接夏晴回去。”

      “那正好。我要收拾行装,就不送了。”

      “你去哪里?”

      “回留因。”

      硬梆梆甩下一句,从他身侧擦身而过。赵昶一抬手拦住我去路,这时夏晴从屋内出来,见到赵昶不免讶异,她还来不及问什么,我冷冷绕开他:“丞相与夏夫人请便,我少陪了。”

      赵昶皱起眉:“你又胡闹什么。”

      我人已走远,听见这句话立刻转回身子,盯着院子里的他和夏晴——夏晴站在门前,赵昶在院子里,我远远地走开了,曾几何时,这样的场面也是有过的,只是那时我们俱年少,慌张地撞见,还有说笑的余裕。拨开这莫名其妙涌来的旧事,我冷冷搭腔:“既然丞相与夫人替许沂定好一切,我也不必插手。我回留因之后,礼序繁多,也请二位看在昔日情面上替他担待几分。”

      “请降公主之事,纵然你之前不晓得,现在也晓得了。要走,也等她过门再走。”

      他的口气一样冷而硬,等我看清他面容中掩之不去的疲惫时话已经顶回去:“这门亲事不是我定的,你们欢喜,不要扯上我。”

      赵昶眉头锁得更紧,他静了一下才接话,口气较先前和缓些:“沂儿有心尽孝方执意如此。他请降公主并非为一己。这也是最好的亲事,你看呢。”

      “我不知道。”

      他被我顶得一时无语,我继续说下去:“我算不上他母亲,如若真是他母亲,他做这样的念头,我也不会在此干等。”

      听到这句话赵昶提高声音:“那你与你亲生骨肉说去。”

      “不是我的,我说什么说。”

      院子顿时静下来,我这才发觉不知不觉中眼睛湿了,透过双眼的雾气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对着我无声地笑,我厌恶地甩开脸,一旁神情僵硬、极力掩饰怒气的男人说:“孩子还小,不能没有母亲。”

      “那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

      话音刚落,重重一巴掌砸在脸上。我擦去嘴角的血,不在乎地冷笑:“我会回去,你当现在你还绑得住么?”

      他再次扬起手,尚不及挥下,孩子连滚带爬趴到我身上,她的泪水湿透我的前襟,他终是没有打下去。我推开孩子,连泪也没替她擦,问:“平朝来使呢?”

      ……

      见我落泪夏晴站不住了,急急过来递上绢巾,我抽过来,并不急着把面上的泪痕擦去,一味重复:“你言重了,那不是我的孩子,与我无干。这门婚事自始至终,统统与我无干。”

      赵昶眼底闪过一缕幽光,默默看着我。末了,他低声说:“那你同沂儿说明,总有一个你要说清楚。退婚的事,只要他点头,那就退了。”

      我忍无可忍:“你们统统知道,连他也知道,为何非要逼我再说出来!”

      他与我言语纠缠得久了,也不耐烦起来:“这等小事,有什么不能说。”

      冷笑道:“的确是小事,那么大的女孩子,说带回来就带回来。”

      夏晴一下子白了脸,我管不得,还是冷笑,赵昶不曾想我连这件事也翻出来,微微眯着眼,似乎在审视我,他却只是无奈地笑:“你想说什么,说兰蕙是我女儿么。”

      我别开脸,脸上有些发热。也亏得是夏晴,此时此刻居然还能撑起精神圆场:“你们也吵够了,认识也有三十余年了,言语龃龉,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沂儿怕是要回来了吧,不难看么。”

      我与他互不搭理,沉默地看着彼此,看神情都有那么几分要从对方身上找出往事的意味。真如夏晴所说,不多时沂儿回来,见到赵昶和夏晴都在万分惊讶,小心翼翼地向我问安,也不敢多问。我见到赵昶拍了拍他的肩膀,顿时明白过来,一切无可挽回。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2271/6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