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作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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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行重行行-4


      后来我不止一次再见到郑兰蕙,但惟独那日傍晚在赵昶府上她露出的那个神情让我始终不忘。听见赵昶的话后她半晌没有动静,最后还是在所有人的沉默中她走到我面前,冷冰冰的眼中闪现一缕模糊的讥讽的笑,漫不经心却又是异常专注地望着我。

      这个神色无来由地让我一震,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电光火石般掠过,影影绰绰地若隐若现。我忍不住皱起眉头,重新打量。夕阳过于耀眼,我不得不费尽全力才能看清逆光处的她,这时她向我见礼,我忙扶住她,说:“不是已经见过了么,这样多礼也就不必了。”

      她顺势推开我的手,站到一旁,目光扫过我,笑不入眼。这样的目光总是让我心底生出隐约的违和感,正要深想,夏晴问沂儿的话传入耳中:“杜大人呢?不是说好了么?”

      “临出门前陛下遣人传旨来,杜大人往鸿恩殿面圣,怕是赶不来了。”

      夏晴不无遗憾地点对我说:“我本意是接风宴还是热闹一点,请的多半是与你们往日有几分情面往来的。但何大人不得抽身,杜大人眼看也到不了了,只能就这样了。不过好处也有,至少没有外人,说话也方便。时候不早了,我们去吧。”

      她挽住我的手,笑着又说:“对了,我这里有几种难得的好酒,席上试试,看看还记得不记得?”

      “夫人,那我就告退了。”

      还没来得及问夏晴究竟是什么酒,郑兰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夏晴看也不看,继续与我说笑,说笑的间隙点了点头以示知晓。与她还没走出几步,赵昶淡淡的声音响起:“你留下来,不急着走。”

      夏晴面上的笑一僵,很快对我无可奈何地苦笑;我装作不曾看见,只问她:“是什么酒?”

      她说出几种酒名,的确使我惊讶:“国都遭难多年,我还以为这些酒再……”

      一直默不作声走在我们身边的赵昶这时也问:“哪里来的酒?”

      “今日一早,何大人着人送来。”

      他短促笑笑:“他家不缺好酒,只是自己不喝。改日我再问问他还藏了什么。”

      我听得有些糊涂,夏晴本要解释,却又忽地显出尴尬神情,没说下去而是绕开话题问:“都在这里,你们看喝哪一种。沂儿你怕是从来没有喝过这些酒,今天留神莫要醉了。”

      沂儿连连推说这些酒都不曾过,一切由长辈的意。此时又一次听见赵昶的声音:“李大夫喜欢的也有,那就先喝这个吧。当年我在尊府上也就只有幸喝过一次而已。”

      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他前往都殷刘邵麾下前特意来向父亲告辞的事来。送他离开后我去见父亲,几案上搁了酒和两只酒盏,父亲对我微笑:“送走了?”

      我说:“啊,是啊,爹爹吩咐的事情,我怎会不做?”

      “他可曾说什么?”

      我先一步挪开那两只酒盏:“没什么,只是让我劝您少喝一些……他来辞行,爹爹你还拉他饮酒?”

      “枯坐无趣,饮上几盏无妨。”父亲像是非常愉悦,看着我,笑容满面。

      ……

      我对夏晴身旁的他说:“丞相好记性。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等事。如今丞相无论想喝什么酒,想来都非难事。”

      沂儿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但没有他说话的份,最后是夏晴笑眯眯地消弭开我言语间的疏离和冷淡:“他现在一沾酒就睡不好,不过今天你回来,总要喝一点。”

      从赵昶府上出来早就过了宵禁时分,夏晴原意让我在她家住上一夜,我执意不肯,最后还是由相府的车驾送我们回去。席间都是夏晴和我说个不停,她问我十年来在扶央过得如何,我就细说给她听,沂儿坐在我身边,时不时补上一两句。在夏晴的殷勤说笑之下,不知不觉中我尝过所有的酒,酒是陈酒,一时也没能觉出醉意,等坐到车上,各种酒的后劲混在一起发作起来,这才知晓真是喝太多了。

      扯开车帘,让夜风吹去车中的酒气,也冷一冷发烫的双颊。等稍微缓过来一些我偏过目光打量沂儿,再不比我初见他时与许琏那般形神俱肖,神情不知像谁,到雍京这两年来与在扶央相比变得更厉害,今天在宴席上我不只一次察觉他的漠然,他还这么年轻,却已经显出连赵昶身上也没有的暮气了。

      我不免叹息,喊他:“沂儿。”

      “嗯?”

      “有些话你在信上从来不提,我却一直想问。”

      “母亲想问什么?”

      “你来雍京之后,丞相待你如何?”

      他稍加沉默就迅速地接话:“不曾因父亲而分外厚待我,也不曾因父亲而薄待。”

      我笑:“是么,也会提起你父亲?”

      “人后时常提到。”

      “其他人呢?”

      “母亲放心,何叔叔与杜叔叔素来对我多有提携扶持。”

      “当年你父亲让你给杜大人磕过头,那天的信也是写给何大人的。以前我都不与你说这个,现在说给你听,也只是告诉你他二人与你有恩,日后无论如何,切莫忘记。”

      他看我一眼:“是。”

      我闭目养神,继续说:“郑小姐今日我见了两次,可惜当时我未坚持,不然她就嫁到我们家来了。”

      等了很久沂儿没有作声,我又笑了:“看你信中意思,一直以为你喜欢。难道我错了?”

      “不……我看着她,总像在看一个人。”

      “谁?”

      他的声音中饱含困惑:“不知道,就是觉得有那么一个人……”

      “傻孩子。”我叹息着说,心中却一点也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或许是早已倾心,或许只是一时情动,但我全然不得明了。

      回到家中,我足足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醒后略有些宿醉的头痛,懒了懒才唤下人进来。她们拉开帷帐,我见窗外阳光明媚,心中一动,问:“公子人呢,在太常府?”

      “一早就去了。清早特意来向夫人请安,听说您还在睡等了一会儿才走。”

      “知道了。对面的屋子开锁没有?我想去看看。”

      “就等夫人您起来呢。”

      “好了,让他们先开吧。我这就过去。”

      那边几间屋子十多年来都不曾开过,下人一推开门,清冷的尘灰味先冲出来,我等那尘灰气息散得差不多了,才摒退下人独自进去。

      屋子里光线偏暗,所有的器用上还遮着当年我命人盖上的素色布匹。很久之后想起开窗,顺手支开最近处的两扇,阳光急不可待地挤进来,随着窗子完全支起而照亮室内一角。我看见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翻舞着,然后掀开遮住书案的布,累积多时的灰尘在动作之下弥散开来,呛得我连连退了好几步还是咳嗽不止。守在门外的下人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咳够了,才清清嗓子:“找几个手下细致的人来,把这里收拾一下,太久不见天日了。”

      整个下午就守在他的屋子里看旁人收拾整理。最先理出来的是书案一块,还是当年模样,书卷有秩地从墙角一路堆到书案边,案上的砚原有两块,一块和这屋子里的很多东西一样陪他回了扶央,一块还搁在这里。当年匆忙中不记得清洗的墨迹如今业已干涸,半块残墨搭在一旁,笔筒里的笔一如昔日摆放得齐齐整整,绢细白如旧,纸张却大多泛黄。

      我吩咐下人们把留下来的一些书和衣袍拿出去晒,那时他们在合力拆蒙灰已久的帐幕,听到我忽然发声其中一人慌了一下,后退时撞到内室里一个木盒;我猛地想起来,忙让他们把盒子抬过来,那盒面落了灰,我手边找不到其他东西,就用衣袖反复地擦,直到等自己觉得一点灰尘也没有了,才停下手,打开木盒。

      盒中是大小不一的锦囊,一一清点,与上一次合上这木盒时的数目未有差错。他当初说这盒子里的东西留下来,不要随他去了再不见光的地方。我原想带回扶央去,但临行前琐事太多,还是忘记,今日重逢,总算松了口气。

      几支篆刀,金玉石材以及那枚最终还是只刻一半的印章还是放在最上面。章上“瞻彼”二字和仅仅虚浮起了头一笔的“日”字与记忆中分毫无差。拿起章子在掌心中摩挲,抬头四望,室内窗明几净,沉水香气萦绕不去,如果人事皆在,就是旧日时光。

      那时他病得还不是太厉害,眼睛也能看得见,常常会对着自己刻的一枚枚印章出神。我在送药时看见这枚,虽然对他几时刻的一无所知,但看力度也知当是尽心且没有患病时所为,就劝他刻完。他也的确试了,只一刀,手抖得不成样子,还不等我说什么,他已把手中事物放下,笑着摇头:“算了,刻不完也没什么。”

      我拿起那章子反复看,仔细一看看出其中端倪,前面两个字也是断断续续刻上的,并非一气呵成。我知道他闲来喜欢制印,他送我的那枚平时也会看看,从来没见他犹豫成这样。于是就问:“送人的吗,难得见你下刀这样犹豫反复。”

      他沉默片刻,摇头:“不是。几年前觉得手生了,随意刻着消遣的。后来事情多,也就搁下来。”

      “几年前的旧物啊。”拿起来再看,振作精神笑道,“很见用心啊,是像北风里那两句一样刻一对,还是只刻一只?”

      我说的是他娶我时聘礼中的那对印章,他听后更长久地沉默,终于淡淡说:“练手而已,就没想过刻完。”

      后来我在扶央,听许珩偶尔提及,说他从小就有制印怀事的习惯,还说他小时候刻的第一枚印就送给祖父,上面刻的是祖父教几个孙辈的《论语》第一句“学而时习之”……听到后来我禁不住想到自己身边的那一枚,惠而好我,携手同行。自我嫁到许家,一直就是天大的奢侈。

      至于那枚残章,他终是有不说不提的未了心事,而我再不可能知晓。

      把所有物件归于原位,这时屋内已经打扫得差不多,我叫来管家:“去把西边的院子也理一理吧,旧物取出来晒晒。”

      听我提到许琏住过的院子,管家上前来说:“那边每年都收拾,这边因为您亲自下的锁,就是两年前少爷回来也吩咐等您回来再理。”

      “怎么,那边定时收拾?”

      “是啊,您扶棺回去之后,何大人来过,说大人生前致信于他,他过来取东西。”

      “拿了什么?”

      “取了一架琴走,走前叮嘱我们时时清扫。我想这是大人的意思,依时收拾不敢怠慢。”

      ……

      沂儿回来的时候,站在廊下看到晒了一院的书和衣袍整个人愣在远处不动。我看见他回来,朝他招手,半天他反应过来,满脸震惊地走过来:“母亲……这……”

      “是你父亲的东西,我昨天见别处都理出来了,就这里没动,一天都在忙这个。”

      “啊……当初你亲手给父亲的屋子落的锁,我想还是等你回来。所以这个院子只理了你惯住的一侧。”

      “收拾东西时找出一支剑,这柄我没见过你父亲用,待会儿让人送去磨过,你若喜欢,拿去用吧。”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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