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作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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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


      许璟虽留在军中领任监军一职,但数日以来均不插手军务,连中军帐也去得极少,即便赵昶有事专程遣人来请,也大都被退挡掉。每日所为,就只有专心绘制岚郡的地图一项。
      这样不闻不问过了四五天,终于把地图绘完。许璟才放下笔,纸上墨迹尚未干透,有侍卫进来通禀:“何戎何大人来访。”

      许璟抬起头答道:“说我这就出去,请何大人少等。”

      一面说一说把铺满整张案面的地图卷起,卷作一轴后握在手里这才走出营帐。帐外阳光灼目,许璟有些不适应地稍稍眯起眼,待目能见物,便见何戎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淡淡出声招呼:

      “帐内闷热,难得你耐得住。”

      “习惯就好。”许璟亦神色淡淡,把那长卷扯开尺余,“我原也要去找你。这是才绘完的岚郡地图。”

      何戎接过许璟手中的地图,看完拉开的一尺后正要继续扯,手上的动作忽的僵住,继而若无其事把长卷合上,移动脚步慢慢向前走去,一面道:“子舒是要去见大人吧,到中军帐再看也不迟。”

      “也好。”

      二人一路闲聊向中军帐走去,到了之后却被亲兵告知赵昶方才独自一人去了马厩。何戎与许璟对视一眼,看清彼此眼中的诧异后,何戎先开口道:“方才还在……等一等罢。”

      许璟略加思索,说:“还是我去一趟。”

      何戎也不劝阻,把地图交到他手中,送许璟出了大帐,叮嘱:“我也不知将军为何去马厩,如有要事,还是劝他回来。”

      许璟独自一人寻到马厩,远远看见换上轻便袍服的赵昶骑在一匹通体漆黑的马上,他愣了一愣,还是走过去,走近之后赵昶也看见他,顿时眉飞色舞,愉悦非常笑道:“来得正好。”

      许璟被他的兴高采烈感染,也跟着微微一笑:“难得见大人这么好兴致。”

      这时赵昶看见许璟手上的地图,下了马走过去,接过那地图,与许璟各执一端指点各处。忽然他指着地图上一点说:“这里……”

      “军营西去二十余里,是七百年前瑞朝旧都所在。”

      赵昶轻轻一叹,点头:“我险些忘了。”

      说完他把地图合起,侧过头问许璟道:“你看那匹马如何?”

      许璟顺他所指看向赵昶刚才试骑的那匹黑马,通体黑亮,身高膘肥而神骏异常,于是点头:“确是难得的佳骑。”

      “不如试试?”

      许璟看赵昶一眼,并未看出什么异状,稍加犹豫,还是从赵昶手中接过缰绳,稳稳当当跨了上去。却不料才坐稳,马下的赵昶露出一线奇异的笑,毫无预兆地狠狠抽了那马一鞭,就听得一声长嘶,马鬃甩了几甩,风驰电掣般向前奔去。

      许璟被这变故一震,头脑先是有些发懵,下意识地勒紧缰绳,却不料那烈马并不服讯,非但不停,倒跑得更加快,而这时他也想起赵昶方才那一丝笑意,顿时明白过来一些,恰此时身后也传来马蹄声,他摆稳身子回头一望,果见赵昶骑着另一匹马追来。

      军营里其他人见此情景,慌作一团,却鲜少有人真敢上前阻拦,便是有驭马能手,在看清另一匹马上的赵昶神色后,也都只能停下观望。

      身下骏马不受控制狂奔不已,许璟颠得头晕脑涨,却也知道赵昶正在身后不远之处,才要回头对他说话,不想赵昶近在咫尺,从容笑着对许璟说一声“坐稳了”,又在马臀上抽了一鞭,那马吃痛,眼前又没有人,直直奔出营门速度仍不见减慢。

      赵昶此时倒放慢速度,对身后那些骑马追上的亲兵吩咐道:“我与许大人去去就回,不必跟着。”又快马扬鞭追赶上去。

      那黑马马不停蹄顺路而行,许璟在出了营门之后已有些着恼,无奈就是驯不停,只得一面抓牢缰绳一面夹紧马肚指望它逐渐慢下来,热风扑面而来,他一身是汗,额上汗水又滑入眼中,使他不得不偏低下头,而此时,余光已然瞥见,不远的身后,另一人的身影。

      不由气急,还不待开口,只听身后传来悠长的口哨声,说来也奇,许璟一路想尽各种办法都无法使之停下甚至慢下分毫的烈马听到那口哨后又是一声嘶鸣,前蹄猛的离地,几近腾空站立。颠簸之下握紧缰绳已不管用,许璟只得紧紧抱住马颈,待那马四蹄着地徐徐慢了下来。

      马站定之后许璟重又坐直身子,目光四顾,见到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赵昶,略加平息喘得偏急的气息,便面无表情捞起缰绳,说:“大人,请让一步。”

      赵昶见许璟眼中阴云密布,却还是笑问:“要去哪里?”

      “回营。”

      赵昶看他额角的汗粘住几缕策马中落下的碎发,在阳光下闪着暗暗的光泽,轻咳一声,还是温言道:“我们不如四处走走。

      许璟这时脸色阴沉下去,丢出句“胡闹”,说完转开脸,看也不看赵昶。

      “既然出来了,何必急着回去?”

      闻言许璟眉心一跳,静了良久,轻轻淡淡说:“原来如此。还牵连到仲平,大人真是费心了。”

      顿时没了言语,正在赵昶犹豫着是否要解释时,一阵风起,不知什么被吹进许璟眼中,他抬手擦了又擦,偏那异物就是不出来,眼前被水汽蒙成一片。这时许璟听见赵昶的声音,声音极轻,几乎听不到是在说什么,但许璟还是顺着声音的所在偏过头去。

      依然模糊不可见,只感到阳光竭力寻找缝隙射入。他感到有手捧住他的脸,手心全是汗,汗与汗粘在一起,彷佛再不能分开;许璟正要开口,忽然感觉温暖的气息的逼近,他来不及避开,温热的物体已贴在他眼睛上。

      片刻之后他反应过来,手一推,身子后仰时才想起原来两人都还在马上,赵昶先一步捞住他,随之抵在许璟肩上低低笑出声来。此时许璟已能见物,见状怔怔片刻,叹了口气,一时也没推开他。赵昶笑过之后又问:“如何,还回去么?”

      哪只许璟复又皱眉,道:“千金之子,坐不……”

      “好了。”赵昶笑着打断他,“子舒,你当我不知你要说什么,我怎不知大战在即……”

      这次许璟抢下话端:“你既知大战在即,又何出此举?”

      赵昶摇头,笑容款款道:“既在岚郡地界,你担忧什么?这是你我经营数年的江山,若连你我也不敢放马一游,又让他人如何敢想天下太平。何况……你真的不想去看看么?”

      赵昶问得从容笃定,许璟静静看着他,正欲掉转马头,赵昶再次牵住他的缰绳,笑容里多了只可意会的自得:“那匹马跟我三年,你如何回去?”

      “你……”

      “此次出行,我是反复思量过的。我也早知如不出此下策,你决不会出营。但此行既不以身涉险,又不兴师动众,只是你我二人,去前朝遗址看看,不行么?”

      赵昶说得柔和至极,几可说是温情脉脉,以至许璟听完半晌没有作声,赵昶便当他是默允了,把自己手上的马鞭递给他,先一步走在前面。行出数十步,赵昶终于听到身后马蹄声动,忍不住笑吟吟回头,只见阳光之下,那人朝自己而来,直至并肩。

      一路走去,千岩竞秀,山川相映成趣,路旁草木葱茏,被夏日的阳光带过,蔚蔚然堪比云霞。赵昶以前虽未走过这一路,但岚郡却非初到,凭着对地图的印象向目的地走去。二人路上说笑渐起,渐渐没了最初的沉闷抑郁,当真生出几分太平光景策马郊游的气氛。

      但一切的说笑都在到达目的地后休止。七百年前旧都的遗址被岁月一淘,再不剩下什么,隔着一条既不宽阔也不湍急的河流,几堆土包零零星星分布在长满伏地杂草的平野上,在那杂草之中,是横七竖八散落四处的残破的石料。

      无论是赵昶还是许璟,此时都没了说笑的心思,隔河眺望那一片土地良久,末了,赵昶扬鞭指着上游不远处一座木桥叹道:“数百年过去,能留下这些已是不错,还有片残垣断壁供后人发思古之幽,又有多少如国都一般,统统付之一炬……由那处去罢。”

      二人一前一后过了桥,在桥上时许璟忽说:“菪水改道后,经过此处的,只有这涓涓一脉了,你可记得,‘其中水流激涌交冲……’”

      赵昶接着背下去:“素气云浮,洪流鸣若山呼,所谓逝者当如是也。”

      许璟点头:“也看不出了。”接着四处远望,一方是浅浅细流,一方是无尽荒野,除了杂草,只剩几棵孱弱的病木,一株株皆已被风打得直不起腰。赵昶与许璟皆已下马,踏着并不高的杂草缓缓走向那几座土包中的一座,那是昔日宫殿的旧址,风吹雨打,天意人为,早看不出丝毫昔时风华。他们走走停停,破损残留的石栏石基犹在,许璟偶尔抚过一处,木石无情,粗砾刺手。

      这样看着走着,不知不觉金乌西沉,把大地上一切镀上厚厚的红色,许璟望着天边仿佛上过浓墨重彩的云霞,长长叹息;赵昶听在耳中,交握住许璟的手,问:“在想什么?”

      许璟淡然道:“我等万物,不过以天地作逆旅,为光阴之过客,一朝一代,又何尝不是如此,任其盛极无双一时,斗转星移,还是落得满目荒凉,由得闲人发发思古幽情而已。”

      赵昶便问:“后悔了么?”

      “后悔什么?”

      “后悔在出这乱世周旋翻腾。人生既短,何处不是一生?譬如你与文允,即使生在这乱世,也未必非得出世,也可从容了却此生,可你们却……天下势,有破有立,即便你我有生之年亲见这河山由破而立,若干年后,想必也有他人站在雍城废墟之上做你我今日之言。你可想过?”
      赵昶说话时许璟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天边几片晚霞,霞光点点,映得他眸色转作浅浅琥珀之色,好像一切情绪也被隔挡开。他转过头,晚晖从赵昶身后斜斜打来,使得他的脸有一半笼在阴影之下,于是愈衬出眼中灼灼光芒。许璟忽然想起若干年前一夜何戎也有类似言语,只是当时许琏尚在,一切还远未走到这么远。

      许璟的声音沉下去:“人生如寄,但其中甘苦,他人又怎能知晓。事到如今,你何必再问这个?从当初一路走来,我可曾回头,又怎能回头?”

      赵昶浑身一颤,回首望去,是山川千里,是天地无尽,他再次紧紧握住许璟的手,几乎一字一句在问:“子舒,人世不过百年,即便真有万世之治,也非你我所能亲历。但你看这江山之美……只愿你我能一同收拾这破碎山河,相携相持,至死方休。我不求万世,只求一世之后,再看这河山,已是满目锦绣……而你我……”

      他心潮激涌,一番话罕见地说得磕磕蹒蹒,许璟只是静静地听,直到他说到说不下去,才接过他的话:“至于你我……既然你已说人世不过百年……”

      停顿一下,抽出被赵昶握住的双手,还不等赵昶反应,许璟拥住他,声音里似乎有笑意:“既如此,何必那般刻意,处处与彼此过不去?”

      他说得也轻,但传到赵昶耳中却如惊雷一般,不知所措僵了半天,直到许璟放开手走远才猛然惊醒,跟上去,看看许璟,略略踌躇之后,说出的却是:“是回去的时候了。”

      不料回去的路程并不顺利,过了个三岔路口,走出几里,才发觉似乎不对,但又都不能确定。二人互相看了看彼此,在那废墟上一番言语之后,两人好像再不会开口,于是还是沿着那条路走下去,又走出几里,终于确定有误——

      这时二人已走到湖堤之上。左手边是郁郁良田,田中还有辛勤未归的农人;牧童骑牛漫步于田埂之上,清越的牧笛声悠悠;浣衣归来的妇人三五成群,说笑声从河堤这头直传到那头;孩童嬉戏,笑闹着奔过田地;村舍则在田地尽头,淡色的炊烟直上云霄。湖堤右手,就是平阔的湖面,渔船大多停在湖岸,其余数只在那湖上也几不可见。一轮落日就在湖的尽头,已有小半沉入水中,水天一色,半边波纹瑟瑟,浮光跃金;另一半水波不兴,倒映出一带胭脂色的斜阳。当是时湖心处隐隐传来渔歌,与另一边的牧笛遥相呼应,相映成趣。这样看去,全无多年乱世的阴霾及大战在即的沉重,有的,只是仿若天下太平岁月静好的无限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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