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褪尽

作者:云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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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理寺·上


      这厢白河旁李归尘家中。

      院子里架了一个小炉子,细细的柴火欢快着燃烧,李归尘满头大汗地慢悠悠扇着药罐子。

      而蒲风正托腮卧在海棠树下的竹躺椅上,午后的倦阳透过一树繁盛枝叶在她身上落下了斑驳的碎影。

      她静静看着李归尘熬药,他额边散落的发贴在了颊上,一双低垂的眼紧盯着嘟噜冒泡的药汤子,挺拔的鼻尖上有晶莹的汗。忽而他一抬眸,正对上了她的目光,蒲风清咳了一声,微微侧过脸去佯装闭目养神。

      鸡鸭三俩缩着脖子卧在躺椅边,发出舒适的咕咕声,只有蝉不知疲倦地聒噪着。

      蒲风不知怎地心跳有些加快,她四指规律地轻轻敲击着竹面假寐。少顷,身边一沉,她睁开眼便看到了李归尘坐在了自己腿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以瓷匙轻轻扬着。

      蒲风一下子坐起身来,抱着膝盖睁大眼睛看着他。

      “恶心可好些了?”

      蒲风胡乱地点了点头。

      “明天还要早起去大理寺,一会儿喝了药就回屋好好歇着吧”

      蒲风低着头要去接李归尘手里的碗,被烫得缩手,刚想忍痛继续拿着,李归尘收回了碗去,沉缓道:“我是个胆小怕事之人,不敢自己出堂作证便害了你,这事终究是我不对。事尽之后,再无这般了。”

      他这是在道歉?蒲风舔舔唇笑道:“左右也是我好管闲事,上个堂又掉不了一块肉,若是真能给陶刚洗冤,这都算不了什么。

      只是,我现下虽大致明白了那凶犯的杀人栽赃过程,却有一点一直想不通——弃尸的方法何止千万,凶手何苦要大费周章设这么一个局?即便他猜想得到那日会天降暴雨,又如何能断定有人或者说是陶刚一定会迎面撞在张壮尸身上?”

      李归尘继续扬着药汤,摇了摇头,“或许真的是陶刚那日倒了霉撞上的,这也是说不定的。”

      “张壮与人结仇不少,而陶刚本本分分种地,也不至于有谁要刻意杀了张壮,以这种方式陷害陶刚。”蒲风皱着眉,忽然盯着李归尘的眼睛,“先生明日可会随我去大理寺的衙门?审理此案的可是张渊大人?”

      李归尘手中一顿,“我明日一早有要事,怕是不能随你去了。张大人是左寺丞,此案合该少卿或是大理寺正审理,按理来说他不必赴堂旁听的,可我看他对这件案子感兴趣得很,上了堂陪审也未可知。”

      蒲风遗憾地点了点头。

      李归尘继而正色道:“我知你想替陶刚翻案心切,可你须记着,初审之时丁大人对你说了些什么话,再放到大理寺衙门里,未必就不是这套说辞。法理所讲求的公正意味着要有充足的证据,不然就算是此事闹到天子那里,也不会有人单凭你一方之言就听信于你。”

      证据……蒲风颔首应了,从李归尘手里端过那碗晾得适口的药仰头一饮而尽,之后一张小脸被苦得皱在了一起,喉头一暖,一口药差点没从胃里翻涌出来。

      她居然看到李归尘的唇角微微上扬,噙着一点浅浅的笑意。

      细细想来,从头到尾,他不曾问过自己那“胸口有伤”之事,莫非,他知道自己是个女儿身了?

      蒲风挠了挠头,也笑了。

      转眼日暮西垂,蒲风喝了李归尘给她专门熬的糙米红豆汤便被他催促着上床歇着了。

      可她心里始终想着凶案之事,虽阖了眸子,直到月光自窗棂洒进了半个屋子也尚未入眠。

      无数疑问困扰着她,李归尘对此案的态度更是令她颇为疑惑。真的只是因为胆小怕事?若非那日陶刚妻子拉扯着孩子跪下来求他,想来他对此案连过问都不会,这是否太冷血了……

      可她私心里还是希望他能随她同去,哪怕只是在堂下看着她。

      蒲风翻了个身,看着如水的月光,心下将自己所知的此案经过又细细顺了一遍。

      她的睫毛轻轻一闪,目光变得凝滞了起来。

      如此几乎一夜无眠。

      翌日寅时未尽,外边的天色尚还是朦胧未亮,蒲风已穿戴好,背着挎包出了门去,却发现李归尘竟然已经不见人影了。

      她有些失落地自顾赶路,算着今日乃是巳时初升堂,她尚还有时间走一趟东市。

      说起来,若不是她在了东市逛了一圈可能还不知道,这杀尸案居然在市井中大为流传,其中不少说辞更是令她有些哭笑不得。

      待她候在大理寺衙门堂下,看着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一圈人,额角的青筋才算欢快地跳了起来。前所未有的压力负在了她的心头。

      “不知今日这杀尸案的主审可是哪位大人?”

      “那谁知道啊。王兄,你听没听说前夜子时这尸首,诈尸了……”

      “嘘,您快甭说了,我一听头皮都要炸了。您说说今年打年头起就不正常,旱了这么久又闹这事儿,老一辈的说,是有人作孽,天要收人啦。”

      “快别胡说,小心这里头有穿这个的。”

      那人往身上一比划,二人顿时噤若寒蝉。

      蒲风抹了抹网巾之下细密的一层汗珠,心道这堂下众人中有身着常服的锦衣卫也是太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此案毕竟与权贵毫无瓜葛,也不至于惹上什么太大的是非才是。

      她这样大略思量着,不住踮起脚尖来左顾右盼,可杂乱人群中哪里有他半个身影。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蒲风撅起了嘴隔着宽大的长衫轻轻摸着腰带上夹带的物什。

      这东西一会可是要派大用场的。

      少顷开了堂,一身着细团花暗纹绯服配素金带的大人端坐于案后,蒲风本以为主审会是个像丁霖那样的老头子,不成想这大人居然年轻得很,看样子也就将将而立,可能正是因此,故而他更要端些架子,面上格外冷酷威严。

      虽是大理寺复审,流程也是大致相同的,众人听了刘仵作报了验尸单子,陶刚、陶刚妻子、报官证人连带着张壮老母的几番说辞,对这案子也算是有了个大概认识。

      此后便是蒲风受传召上堂。

      那大人对照着初审的文书记录,不免揉了揉眉心,他看着堂下跪着的证人蒲风,忽而觉得这少年有些与众不同。

      他本是有些苍白瘦弱,却穿了一件极不相宜的宽大白苎外袍,低头跪在那里更是显得有些姿势僵硬怪异,且身上臃肿。面上却是与这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内敛神色。

      “堂下之人可是证人蒲风?”

      蒲风口上应了,余光却不时瞄着身边停尸板上的死者,满手冷汗。

      “本官听闻,那日初审正是你提出此案有异?今日大理寺公堂之上你便如实说来,起身说罢。”

      那声音听着圆润厚重,蒲风七上八下的心稍稍踏实了一点,站起身来微微行礼道:“多谢大人。学生当日杀尸之说,确非一时胡言猜测。依方才他人之言,那日天降暴雨,陶刚手持柴刀奔跑时不慎大力撞到了站在路边的张壮,以致张壮倒地肚破肠流,血流遍地,后官府收尸并带走了陶刚,这便是之前所判断的案发经过。可学生认为,此案有一个最大的破绽。即,若能证明此案死者在遇到陶刚之前已死,便是翻案之关键。”

      蒲风一顿,看向了陶刚:“若是当真为陶刚杀了张壮,那张壮绝无可能在腹部中刀的情况下一声不吭不是吗?”

      陶刚哭着连连称是。

      蒲风继而道:“此点的确不合常理,可若说这便是学生判断陶刚碰到张壮时,张壮已死的原因,未免不能服众。可今日学生已有了充足理由。”

      张渊坐在公堂右首,托着腮轻笑,心道这贫嘴小子蒲风卖起关子来真是没完没了。

      蒲风深吸了口气,沉稳道:“学生曾提出过三点疑问,如今便一一解释道来。

      第一点,死者如何能站立路边?其实这倒也不难,在人死之后的两个时辰之后,尸僵便可以发展到一定程度。

      案发当日约莫巳时下了暴雨,在那之前天气炎热尤甚平日,更会加快尸僵的发生,故而若是凶手有心设局,可让死者刚刚断气时便平躺在地,脚下垫以平整之物,手臂弯曲,以木棍握于手中,保持直至尸僵充分显现。

      此时,死者已肌肉僵硬,关节不能弯曲,若是以一根铁锹之类的农具稳稳插入土中,再将死者以站立姿势架好,手握铁锹支撑,脚后垫以石头之类的辅助,在雨幕模糊中看起来“站立”一段时间想来不成问题。

      若是能当时便剥了张壮的衣服来看,应该可见他背部一并臀部有压迫形成的平面状,只因是平躺时已发生尸僵的缘故。但后来尸检中这点不能作数,因不能排除为后来躺尸路边所致。”

      候在一旁的刘仵作点头称是。

      主审大人亦是微微颔首,“继续说下去。”

      堂下一片啧啧感叹声,蒲风受了一定鼓舞,长出了口气,沉声道:“第二点,人若已死,如何能做到血流如注。”

      刘仵作摇头低声叹道:“这根本不可能嘛,别说是你刚才推测的已死了两个时辰以上,就算是刚刚咽气,也不可能如此。所谓气为血母,气息已绝,血液便不会运行了。”

      蒲风一笑,“不知诸位可有听到刘仵作所言?说得不错,按理正是如此。可有一点我们偏偏就忘记了——那日下了暴雨,尸身上的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殆尽了。所以那血,未必就是死者流的血,或者说,未必就是人血。”

      此言一出,堂下又不免骚乱。

      受了一刀流的不是人血,难道还能作出妖怪来了不成?实在是骇人听闻了些。

      “荒唐。”一声惊堂木响彻,“蒲风,你可有依据?扰乱公堂你又可知该当何罪?”

      蒲风低头微微行了个礼,之后便弯腰拿起了放在漆木托盘里的凶器柴刀,忽然持刀猛地向自己腹部劈去。

      虽然那样子看起来有点别扭,但还是将堂上堂下的众人吓了一跳。一旁持戒棒的衙役此时皆拎着棒子紧张起来,随时准备将蒲风按倒在地。

      只见蒲风的一袭白衣上忽然猩红一片,血色迅速蔓延,大有汩汩外流之势。

      可她依旧面无异色地拿着那把沾了血的柴刀,并没有一点痛苦之状。

      张渊也是倒吸了口凉气,定睛一看,原是蒲风持刀只是以刀背朝向自己。

      “蒲风,这是何故?”

      她缓缓转了一圈,让众人看了个清楚,又将柴刀放了回去,道:“回大人,张壮倒地时肠管外流,这是证人和陶刚都承认的,收尸去看时也是如此。

      而此问题的玄机便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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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吼吼,此案还剩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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