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褪尽

作者:云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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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烟馆


      是夜。

      李归尘有些微醺,静静躺在床板上听着屋外聒噪的蝉鸣。

      “哥哥,知了到了秋天为什么就不叫了?”

      “因为天冷了,知了爬到树洞里去了。”

      “那到了明年夏天它还会再出来吗?”

      “当然会了,应儿乖,好好睡觉。等到了明年入夏,应儿长高了,哥哥驮着你去粘知了。”

      “哥哥可不许骗我,应儿最乖最乖了,比大姐姐乖多了。”

      “哥哥何时骗过你……”

      诚然,他是个骗子,彻头彻底。

      知了到了秋天便僵死了,落在了土里,尸体被蚂蚁吃掉了。而那个夏天,便是他守着应儿的最后一段日子……

      他阖着眸子,以为干涸已久的眼底却蕴满了泪,恣意流淌。

      梦里,她永远还是梳着丫髻在院子里跑跳嬉戏的样子,母亲在海棠树下缝着衣服,说她没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以后可要怎么嫁人,要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的……

      他没家了。

      杨焰死了,他叫李归尘。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只有活着,才有资格去寻找如儿应儿,而什么洗刷冤屈已不作想了。

      可活着如此艰难;死,太容易了。

      李归尘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有拍门的声音。

      “先生!先生!你没事儿吧?”是蒲风在外边听到屋子里有不止的低声痛呼。

      他的嗓子哑了,鼻子也堵了,说话带着厚重的鼻音:“没事。”

      “你是不是哪里不大舒服?我去给你请大夫。我知道裴大夫住哪。”

      李归尘默不作声地长长叹了口气,嘶哑道:“许是我醉了,梦魇了。”

      蒲风立在门外,抬头望了望夜空,她当然知道李归尘并没有醉,而他这梦魇的毛病,自她住到这儿来几乎就是天天地犯,只不过他今天喊出了声来。

      若非她夜里写话本子常跑到院子里透气,该是没人知道这些罢。

      蒲风苦笑,捏了个轻松的语气道:“那便好,接着歇息吧。”

      李归尘一夜无眠。

      翌日,蒲风天一亮便收拾了东西背着挎袋出了门,她今天得和何捕头再去一趟榴花胡同。临出门前,她望了望李归尘的屋子,没有动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去田里了。再看灶台边还留着一海碗棒渣粥伴着一小碟腌白萝卜,两大片煎得油汪汪金黄酥脆的馒头片,一摸还是温热的。

      她吃了一半留了一半,这才紧赶慢赶去了顺天府衙门。

      说起丁霖大人,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按理说昨日验尸他应在场的,因着场面过于血腥他遁了便罢了。可这无脸尸案毕竟落在了顺天府衙门头上而非大理寺,他依旧是不甚过问,蒲风也是没有办法。

      好在她嘴严得很,见到了何捕头半句闲话没有,径直去了城南榴花胡同。

      这地方的大门和寻常大户人家的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门槛格外矮了些,怕醉酒的客人出门绊了跟头。且门前两个大红灯笼整年挂着,除非是赶上国丧才会摘了去。

      此时已到了辰时末,街上往来行人不少。大家却是绕着榴花胡同走。

      常去此处的放浪文人给这儿起了个别致雅号,唤作“醉烟馆”,偏叫人误做是诗社一类,才好显出自己虽流连风月之地却是高雅不俗,实在有趣。

      何捕头没穿公服,长刀刀柄握在手心,“咣咣”拍着大门。而蒲风站在何捕头身后看着周边景致,无意中发现路上之人皆侧眼瞟着他们,似乎看到了异类。

      蒲风有些不明就里,少顷有个抹得艳丽的中年女子开了门,团扇掩面一手扯着何捕头袖子便将他拉了进去。蒲风皱了眉头,自也跟上,之后大门便吱嘎合上。

      “先生这般好兴致,一早便来了。姑娘们刚睡醒,一会儿就梳洗好了,二位先稍稍坐着喝杯茶。”说话的女人想必正是老鸨。

      蒲风听到那“先生”二字,只觉得有些脑仁疼,讪笑道:“你们这儿倒是不叫大爷了。”

      那老鸨转过身来贴在蒲风身边,拿手指刮了一下她的脸蛋道:“小公子可还未及弱冠,怎地这般熟悉这风月场?生得这般俊俏,少不得姑娘们往你怀里扎呢。”

      蒲风周身一阵恶寒,便听何捕头咳了一声掏出腰牌道:“少来这套,官府查案。麻利儿地把你们这的姑娘们通通叫出来站到这屋,一个也不许少。”

      老鸨一看到顺天府衙门的腰牌顿时变了脸色,赶紧称了是跑到院子里扯着嗓子喊她们过来。

      这点子功夫儿里,何谅笑着上下打量了蒲风,耳语道:“还真没看出来蒲书吏有这爱好,平时看你文文气气的还以为你是个雏呢。”

      蒲风一听,额角欢快地跳了起来,粗人啊粗人,可惜解释断然无用,只得陪笑道:“何大哥少拿我打趣,只去过一趟还是陪朋友,真的,你莫要不信我。”

      何捕头笑着摇了摇头:“贤弟啊,你这是小看了何某的本事。”

      说话的这阵子,近十个貌美女子已排成一排站在了二人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出来得这么急,好几个衣服还没穿好,松松垮垮露着胸前大团白肉,看得蒲风眼晕。

      “到齐了吗?”何捕头往地上一戳带着刀鞘的长刀,将叽叽喳喳的众人吓得愣住。

      “月璃说她不舒服,下不了床了,这阵子还躺着呢。”一粉衣女子道。

      “叫她过来,不然,本差亲自请她来。”何谅肃声。

      “女孩子的事,你一个……”

      “嗯?”何捕头一皱眉,那女子赶紧退了出去,少顷便拉来了一名黄衣女子,正是月璃。

      “本差问你们什么,你们便给老子老实地答!这位是蒲书吏,大理寺来的,你们说的一字一句可都记录在案,自己掂量掂量作伪供是个什么下场。”

      原本还散漫倦怠的一圈人顿时个个噤若寒蝉。

      “你们可知自家后院出了人命案?七月十五那天晚上。”

      老鸨赶紧愁眉苦脸道:“是啊,大人。实不相瞒,若不是前天晚上出了命案,我们这怎么可能这么冷清,整整一天了,一个人都没有,再这样下去要没饭吃了……”

      何捕头一拍桌子,将老鸨吓了一个激灵,“问你什么说什么!你们几个,前天晚上有谁接客的,都给我站出来。”

      蒲风叼着笔杆子,心道何捕头这算是什么问话本事,不就是吓吗。

      而那一众女子面面相觑,却是没有一个动的。

      “怎么,偏要老子将你们押到衙门里才好说话?”

      还是方才顶嘴的那个粉衣女子道:“岂敢啊,大人。只因那夜我们都有接客,故而没动。”

      蒲风看着何捕头的面色,一时忍笑不住差点呛到。

      “罢了罢了,你们那夜可有见到一高而瘦的,穿着一身鸭蛋青色;还有一稍稍矮胖些的,穿着一身正青色的绸缎料子,可知道都叫什么。”

      粉衣女子道:“您还真别说,这两人倒是都见过。因着昨天也没有客来,断断混不了。那穿正青织锦的喝多了,张狂得很,便什么都往外抖了,说是自己叫张白鹤,他爹是锦衣卫哪个卫所里的一个千户,自己日后等着老子没了就能顶上缺,要钱有钱,有权有权……”

      何谅敲了敲桌子:“捡重点!”

      “总之那人喝得有点太多了,却非说是不敢夜不归宿,也不管是不是鬼节就赶紧走了。那个穿鸭蛋青的也是常来,叫胡鹏,倒腾药材的,常给我们带些首乌桂圆一类的,那天好像也没什么动静……大人,死的可是那张白鹤?”

      何谅自是听得头晕,看蒲风记录得差不多了,喝了一声:“那晚是谁服侍的胡鹏,站过来。”

      众人皆是一愣,有的甚至摆手表明自己没见过胡鹏。堂里沉默了一会儿,站在最旁的月璃软着步子走上了前来,有气无力道:“大人,是我。”

      何谅上下打量着此人,觉得似乎没那个力气能杀了一个大男人。而蒲风见她口唇面色苍白,额上有微汗,右手轻轻按着小腹,便大抵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抬手让何捕头先等一会,自己下了座附到月璃耳边道:“你可是来了月事?”

      月璃闻此面色涨红,以帕子遮脸点了点头。

      蒲风又道:“那夜胡鹏来了,他与你说了何话做了何事可否复述一遍?”

      月璃梗着脖子直摇头,只因是入此泥淖不久,脸皮尚还薄得很,再者这事情当着两个大男人的面的确不好说出口。

      何捕头有些气急,因他一贯看不起这些卖笑的。而蒲风则抢在他前面说道:“人是死在了这儿的附近,你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杀人的嫌疑,尤其是你,月璃。

      我自然知道这些事不好言说,但你在这当着我和何捕头二人总比上了衙门大堂对着一屋子男人说要强上几分,更何况那堂下面是谁都可以看的。我听你是本地口音,总不能在外边没有相识之人……”

      月璃闻此忽然噗通跪在了地上,涕泪俱下:“我说,我都说。那日大概是过了酉时,天刚就要擦黑,胡鹏便来了。他好像喝了点酒,但不是很醉。我刚来这没半个月,不认识他的,姐姐们跟我说胡大哥很厚道,不是那种作践人的,便让我去陪他。

      我看他有个眼圈发青,显然是之前被人打的,便拿了药给他抹,谁知道他也不好好坐着,一把攥住我的手,就要往床上抱……

      我跟他说,我给他弹个小曲可好,还是我新练会的。毕竟我们主要也是卖艺,可他非要亲我……

      我自然是怕了,就说自己身子不方便。可我的确是这样啊……但他不依不饶的,将我弄得太疼了,我就随手拔了根簪子扎了他肩膀一下。真的,都没怎么用力,就是破了点皮,但是他一直流血,我就怕了,又赶紧去给他拿药。

      可他坐起来看着自己身下有血,就胡乱套上了衣服,还一直骂自己是畜生……”

      何捕头疑惑:“他是骂自己‘畜生’?”

      月璃缩着脖子点了点头,继续道:“实则,他也的确挺畜生的……之后我就不敢再去理他,就看他独自喝闷酒,大概喝了这样两三壶,然后就醉了,跟我说,他觉得自己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月璃吓得声音越来越小。

      这一下,蒲风和何谅皆是大惊。

      “你再说一遍?大点声。”

      “胡鹏说,他觉得那孩子不是他的。他说自己看过名医,体质过于阴损,还是阴衰的,可能这辈子都有不了孩子。”月璃垂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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