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遗谈

　　“为了评事大人和望江楼那闻名色变的妖人，王爷命吾等用宝物做饵，说大人定会为了七宝全力以赴。”纸鹤的碎片悉数被朱志成踩入泥土，“毕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嗬。”

　　虽忍受着痛楚从心脏往四肢百骸延伸，青竹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中神态各异的众人。

　　朱志成笑道：“所以，为了大人您，吾等舍弃了宝物。”

　　他从韩方手中接过包袱，但并没有解开，布满老茧的手掌摩挲着湿漉漉的布面，似乎想用掌心的温度把它烘干。

　　“比起宝物，更重要的是哥几个的性命啊。”朱志成话锋一转，几名武士的眼中亦迸射出仇视寒光，齐齐盯着青竹，“王爷的诱饵，除了宝物，还有吾等的性命。”

　　“哥几个历经大半年艰辛，终于快要完成王爷托付，与阔别已久的家人团聚，却接到了回信。”朱志成的声音中多了愤懑，“信上详细周密地安排了引诱大人进青神山的计划，并在信末写下‘必要时，以命搏之’的无情字句。”

　　韩方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纸书信，如朱志成所说，信上是从林间伏击到引入青神山的计划。

　　青竹粗略扫了眼，记下信上字体特征。

　　“让吾等尽可能地摸清大人的路数——擅长什么兵器，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技，或是从望江楼中获得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宝物。”

　　“一五一十的，用吾等的命换出来。”朱志成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纸屑，“这纸鹤，哥几个看到过不止一次。想必是望江楼那妖人的化身。”

　　到底是赵仲历的亲卫，眼神比燕九好太多。

　　但他居然能猜出纸鹤与重檐的关系，这水平就不止要用“好”来形容了。

　　“还有这个。”朱志成拿出一封油纸，从中取出铜镜辟目，“大人请放心，吾等对大人并无不敬之举，此物是山中女眷从你身上寻获的。”

　　“吾等绝不是那恩将仇报的人。”

　　“……”

　　青竹瞥了眼将自己五花大绑的麻绳，脑门青筋跳了又跳，但汉语远没有到运用自如的地步，只好不冷不热道：“你把镜子还给我。”

　　朱志成诧异，这女官被缚之后不哭不闹不骂人，提出的第一个正经要求竟然是要镜子。

　　女人的爱美之心，大老爷们不懂。反复看这面铜镜都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于是朱志成不顾身旁众人吹胡子瞪眼，半卖人情地把铜镜放回她脚边。

　　青竹弯下腰，用近乎叩首的姿势捡起辟目塞回腰间，理顺了气将目光转向韩方：“那天之前，你跟他们还不是一伙。”

　　“没错。”韩方畏畏缩缩不答，朱志成接话道，“那天王爷借故叫他三人离去，实际上是来确认吾等有没有做好必死的决心。”

　　“不愧是好兄弟，他们并不认可王爷此次为了试探望江楼而杀鸡取卵的作法，对王爷来说吾等只是随用随弃的棋子，但哥几个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啊。”

　　“吾等从始至终都没有刺杀大人的信心。”

　　“家中尚有老小，不到万不得已，怎能轻易以命相搏？生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再踯躅难行也要想方设法活下去。”

　　“赵仲历叫你们拼命是知道你们打不过我。说白了，你们一出手也知道打不过我，所以才转变了策略。”青竹语气平淡，末了，添了句，“手下败将。”

　　当日林间参与伏击的武士默然颔首，只有孙汗绷紧咬肌，相当不服气地怒喝道：“没有妖人相助，你也没什么了不起！”

　　朱志成睇给他一记凌厉眼神，转脸，语气又软和下来：“是得多谢大人手下留情。”

　　要谢去谢被你们斥为“妖人”的望江楼主，青竹想为家主说句公道话，但看朱志成幽幽地长吁短叹，捺下了添油加醋的念头。暗想孔武有力的男人发起愁来也是这样百转千回，真令人难以直视。

　　她弓起脊背，边等着朱志成的下文，边吃下化骨的又一波痛。

　　太痛了，青竹懒洋洋地想，亏得能听朱志成声情并茂的故事来转移注意力。

　　“大人说得不错，也就在那时，吾等才下了决定。”朱志成道，“为了寻获七宝，哥几个这半年来吃了多少苦，恐怕连自己都数不清。虽然是生来就要受苦的下九流，但也想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口饭吃。”

　　“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上。”

　　“不会被什么人与财物看齐，不会被轻易舍弃充作诱饵。”

　　“王爷说令评事是西域来的杀手，心狠手辣，又说望江楼楼主乃不世妖人，必须铲除。”

　　“但相比起将吾等当成诱饵来用的王爷，倒是大人，在明明占上风的时候饶了吾等性命。”

　　朱志成溢于言表的感激并未能打动青竹，她摇头道：“不对。”

　　“你们背叛主家的想法在赵仲历出行之前。”她回想着赵仲历当日所述，“镇王府的家兵的确来搜过山，为了救你们。”

　　朱志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虽敬佩大人乃巾帼豪杰，但在阴谋诡计上，大人小看了王爷。”

　　“王爷搜山目的是为了探明青神百匪的实力，从而估测是否能在吾等不敌大人的情况下，借由山匪之刀，杀了大人。”

　　“接到密信，吾等心寒至极，一度萌生携宝物和家眷潜逃的想法。”

　　虽说事出有因，初心却与自己最初的猜测相差无几。青竹暗忖。但之后发生了什么，会让朱志成一众继续执行赵仲历的计划。她不由看向另一侧角落中的虬须大汉。

　　按人数算，他应该不在镇王亲卫之列。但朱志成颇为重视他，进来时先与他行礼，而他也随朱志成的讲述，时而露出愤慨或惋惜之色。

　　即使面对青竹毫不掩饰的探询，农夫打扮的汉子仍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像个大人物。

　　“无论如何，王爷毕竟是吾等主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怀着愤懑而又无奈之情，在下和洪全坤兄弟快马先行来到青神山。”

　　许是为了驱散笼罩在每个人头顶的阴影，朱志成打开草庐柴扉，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要淹了人的瓢泼大雨不知何时倏忽停下，一缕阳光洒入草庐。

　　屋外，是连绵至山野的茂盛稻禾。

　　“却不料误入了世外桃源。”

　　“大人身怀绝技，又有吾等设局指引，或许还有通天宝物相助。”

　　“但在下与洪全坤可是拼着必死的决心才穿过了崇山峻岭，来到这里，遇上了杨首领。杨首领听说吾等的使命，便劝说吾等慎重思量，是否要为昏聩主君舍去父母所赐予的性命。吾等回杨首领，即从王事，必须忠于职守。起码要将宝物送回去。”

　　“吾等决意将宝物送给锦城，便向镇王告辞，来这桃源做山野农夫。”

　　“但……王爷急切地派人找吾等，仍是抱着要哥几个做必死诱饵的心思。”

　　勉强撑着力气听朱志成讲来龙去脉，已耗费了大半精力。但听他咬文嚼字，兜兜转转，迟迟不肯切入正题，青竹道：“既然赵仲历怕我，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把七宝还回去，把我的人头也带回去，遂了镇王心意，岂不是大功一件？”

　　“要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朱志成直言不讳道，“如果能用大人的项上人头消弭一场祸事，吾等绝不会手软。”

　　“但王爷还想毁了青神山。”

　　“吾等不惜伪造京都密令调开镇王，引大人来此地，确有要事请托。”

　　这时，从未发出一言的虬须大汉在朱志成的示意下开口道：“草民区区不才，青神匪头杨袭之是也。”

　　得知大汉身份，青竹未能给出任何反应，深入骨髓的痛楚让她眼前一片黑暗。

　　耳中亦隆隆作响。

　　还差一点。

　　“草民知道外人眼中有群盘踞青神山为害一方的山匪，但我们的确是无路可走的穷困流民。青神山耕耘了数年，方才初见成效，如果在这节骨眼上遭受打击，后果不堪设想。”

　　“当日镇王府兵马搜山，草民为了掩护这片田地，使计将兵马引向废置山寨，虽然避免了当日之祸，却没想到镇王的决心如此坚定。”

　　“草民叩请大人，务必不要率领兵马进山。请大人予以转圜之地，村中尚有些存粮，若能用税赋换来此地的合法地位，那是最好不过了。”

　　朱志成道：“吾等所托，便是为了此地百余名刚刚寻找到希望的民众。”

　　青竹目光低垂，杨袭之外形五大三粗，说起话来低声细语，有一股说服人的力量。

　　众人的目光齐聚在青竹身上，等着她的回应。

　　“承蒙各位看得起，但……”青竹借助身后用来支撑草庐的木桩，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贵地的待客之道，实在令我难以苟同。”

　　草庐内部狭小，七八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站在里面显得十分拥挤，是以，当青竹挣脱绳索开始活动，原先为了囚困她的围合之势便令武士们你推我搡，无法施展身手。

　　“尔等设此局，为了赵仲历也好，为了自己也好，都与我无关。我所求的，唯有七宝而已！”

　　时，外侧窥伺已久的孙汗反应迅速，一把钢刀砍向去取颇梨木箱的青竹。

　　然而青竹更为敏捷，眨眼间攀上刚经受过疾风骤雨的草庐屋顶，在众人手忙脚乱时，瞅准位置，一把从朱志成怀中抢过包袱。

　　青竹一手受创，不便使剑，而她本就无心恋战，于是抢过包袱后即刻抽身。

　　“我就说不能放过这女人！你们偏要一试，现在好了！宝物也没了！大军马上就来！”

　　孙汗声嘶力竭怒吼道。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杨袭之依然轻声细语，“既然如此，让兄弟们动手吧。”

　　朱志成浓眉紧皱，较之与青竹交谈时，愈加苦涩的表情几乎能拧出汁来。这么多人中，只有他坚信能将祸事和风细雨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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