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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之我命
01
人们把自己关在了牢笼里。
他们对自己说,外面是危险,是未知,是死亡。
他们假装不知道,在那片无际的土地上,永生不灭的自由的风。
02
“兵长,我回来了。”艾伦推开木屋的门,笑着说,咸湿的空气随他的动作涌入了房间。
“今天可是个好天气呢,兵长你也不要总待在屋子里啊。”艾伦在窗边的桌子上放下了手中的包裹,拿出了几本书和几页叠得很整齐的纸。
他边展开纸边说:“这是阿明托人送来的,据说是在王都的皇家图书馆里找出来了几本描述外面的书。真是的,我们现在不就在墙壁外面的世界吗。
“啊,他还有写大家。赫里斯塔还在努力控制住贵族,尤弥尔以护卫的身份守在她身边——隐瞒着巨人的身份。
“让在帮着阿明逐步掌控驻扎兵团,不出意外的话大概明年就能结束了。
“亚妮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大概是巨人都被消灭了的关系,宪兵团和那些贵族有把目标指向亚妮的意思。所幸那层水晶实在是太坚固了,当初令我们无能为力的东西如今看来似乎也还是有好处的。
“阿明还说,虽然他觉得不大可能,但是还是希望我能回去一次,再见见大家,或者他们来见我们也行——这一定是韩吉分队长写的,字迹完全不一样嘛……”
艾伦站在开启的窗子前,低声念叨着,声音很慢,很轻。夕阳散出的明亮光束跨过一望无尽的海面踏入屋内,就连他背后拖长的影子都似乎被照亮了。窗外,有隐约的沙沙声传来,像风,像水,像低语。
861年的夏天,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有五十三次日落。
03
他能承受多少苦难,就能承受多少赞美。
可当他站在这里,还有谁愿意给过他一个拥抱?
赞美早已消散,苦难却留下了。
04
又是这里。艾伦站在所有人视线的汇聚点上。他们的眼里有担忧,有焦急,更多的却是恐慌和厌恶。人群里有104期的各位,有满脸恐惧的民众,有抓着枪支随时准备抬起的宪兵队。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艾伦想着。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似乎一切都回到了遥远的从前。
仅仅是一种错觉。
“……所以,我们认为,应让艾伦·耶格尔作为最后的巨人死去。”这人叫什么来着?忘了,不过好像是宪兵团的新团长。艾伦的目光游移到他的身上。大概是吧,原来的那个已经死去了啊。
啊,阿明在说什么呢。艾伦漫不经心地听着,他既知道爱尔敏也许会说什么,也明白这些解释的效果微乎其微。
于是他又望向了那个高台。金发的姑娘正静静地坐在那,记忆里总是披散着的长发此刻被精致华丽的宝石发夹固定住,耀眼而沉重的王冠戴在她的头上,把她的唇角也压平了。似乎是察觉到艾伦的视线,她趁目光从爱尔敏身上移开时极快而又状似无意地扫了艾伦一眼,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又很快展平了。
她明白自己此刻不能表现出任何身为104期艾伦的同伴的赫里斯塔可以展现出来的担忧。
而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位格外高的女人。与穿着绣着金色花纹的白色高级绸裙的姑娘不同,与周围所有宪兵团或调查兵团的人都不同,她身上穿着的是类似于轻铠的甲胄,腰间挂着一把剑鞘格外素净的长剑——这是在这个国家施行君王总统两权分制之后便不再出现的,属于近身骑士的装束。她始终都半垂着眼,左手轻轻地搭在剑鞘上,右手垂在体侧,一半身子都隐匿在那张高椅后面的阴影里。
而在姑娘旁边,依旧是那位达里斯统帅,但很容易便能看出的,比当初苍老了许多。他的目光正好与艾伦对上,默默地顿了一下,又挪了开去。
“请允许我……”宪兵团新团长的喋喋不休突然被人打断了,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停下,反而又提高了声音,直到一声隐约的砸舌音之后,沉重而清脆的锁链撞击声的响起。
不顾宪兵团蓦然抬起的带着颤栗的枪支艾伦随手将破裂的镣铐扔到了柱子旁边——除非他愿意,这样的束缚已经不足以控制住他了。
他缓缓站起,左臂置于腰后,右拳击打心脏,干脆利落的动作和沉闷的敲击声相继进入人的眼中、耳中。而那已经不复稚嫩热血的青年站在所有人视野的中央,缓缓道来:
“我名为艾伦·耶格尔,”——我名为艾伦·耶格尔,
“调查兵团现役士兵,”——利威尔班最后一位成员,
“效忠于希斯托利亚·雷伊斯女王,”——听命于利威尔·阿克曼士兵长,
“愿为其荣光献上心脏,”——愿为其献上心脏,
“至今为所有人类的安宁与和平,”——负载所有已逝人们的痛苦与绝望,
“誓死捍卫家园,”——誓死驱逐巨人,
“愿意先赴壁外调查,为吾王开拓疆土。”——愿意先赴壁外调查,见证真正的自由。
艾伦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依旧目光平淡,“唯一的乞求是,请允许我在明年的夏天再自尽。”他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他说要将巨人驱逐,一匹不留,他做到了。
他说要去看看大海,与他一起,他必须做到。
“不!不!!绝对,这这这绝对不可以!!!”宪兵团的新团长激动地语无伦次,却又一次被打断了。
“我同意,”高台上的金发女子终于开了口,“我同意艾伦·耶格尔的提案,只要他按照他所说的死亡,再给他一年也未尝不可。”
“什么?可是……”
“马尔洛团长,”女子毫不在意地再次打断,声音一如既往地和善甚至柔弱,但依旧有人知道她自上任以来的强硬手段——她身后的女人更是明里暗里为她除去了不少的人,“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有人去探索壁外的世界,那对于我们而言太过未知而危险。而艾伦作为一个巨人,即使拥有再强大的力量,也无法抵抗死亡。他的死期只是短暂地延后而非取消,既然这样,为何我们不各退一步呢?”
女子挂着一贯温柔怜悯的笑容看向了一言不发的达里斯统帅:“那么,您觉得呢”
达里斯的目光扫过艾伦,他身后的铁柱,脚下碎裂的镣铐,以及那一直置于胸前没有放下的右拳。他站得笔直,而那个屈辱地跪着的、不甘地咆哮着的孩子一点点浮现在眼前,然后被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抹杀。
他并非渴求死亡,只是生命对于他而言没有了必要的意义——他又想起来那个王位背后的女人在几天前对自己说的话。
此刻,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的回答。那些民众,那些他的伙伴的担忧的目光,那些举起的枪管后由于恐惧而勉强的凶狠,那个不变的笑靥,那个并不怀疑他会给出什么答案的人的被审判者。
这些几乎让他觉得自己才是正在接受制裁的人。
他别无选择。
“我同意,只要你真的会自杀在这座墙壁之外。”
于是艾伦放下了双臂,在这场对他而言没有悬念的审判中,露出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笑容——轻松的,满足的,急不可耐的。
860年,死亡已踏上来途。
05
死亡之所以令人畏惧,是人们对于分离的恐惧。
我曾如此愤怒,战栗,在死亡面前无所适从。
可如今,我等待他的到来。
因为他将迎接我去到你的身边。
06
金色的长发安静地披在肩上,窗帘严密地拉着,只泄出一隙狭窄而刺眼的金灿阳光,匍匐在她脚下。
“尤弥尔。”她说。
这时,更黑暗的地方似乎有一团模糊的黑影动了动。“我的赫里斯塔,”低沉的女声响起,“我在这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永远。”
“即使我将拉着你走在死亡的边缘?”
“怪物总是不怕死的,”她顿了一下,“而你将驯养我这个怪物。”
女子似乎笑了一下,“你不是怪物,你是尤弥尔。而我们也不会死的,不会的。”
黑影又动了,鞋跟与地板的摩擦碰撞规律而散漫。
“唰——”窗帘被蓦地拉开,拥挤在窗外的阳光一下子淹没了整间屋子。
“你会是一位好女王的,我发誓。”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女人斜倚着窗户,身下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劈开了满屋的阳光。
金发女子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抚摸垂在身前的长发。
赫里斯塔不会有这样的长发,这会妨碍战斗的,妨碍她借助立体机动装置获得短暂的自由。
所以她不是赫里斯塔。
深蹙的眉心终于散开,优雅的笑容在她的唇角绽开,她不再只是同伴眼中娇弱的怜悯女神了。
她将代表王权,成为调查兵团的最大助力。
她将在城墙囚禁的最深处,捍卫属于他们所有人的荣耀。
“尤弥尔,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骑士?”
尤弥尔也笑了。她知道,赫里斯塔被她自己好好地藏起来了,她不会再容许别人的随意伤害了。
“荣幸之至。”
858年,希斯托利亚·雷伊斯女王即位,史誉“曙光之年”。
07
我将注视着你披上鲜血浸染的猩红披风。
当你迷茫时,我会从你的身后走到你的身旁。
我会永远陪伴于你的身边,
——直到你与我成为垒高王座的亡灵的一员。
08
这不是艾伦第一次来这里了。
行走在调查兵团后山的一片较为平坦的缓坡上,注视着那一方方白色的石碑,和草地上零星夹杂的蓝紫色的柔软花朵。
这是调查兵团的墓地,却狭小地让人难以置信。那么多滚烫的生命,有的葬身在巨人的腹中,不知道被呕到了哪里;有的尸身被痛哭的家人领走,悲愤地哀嚎着亡者的不幸,甚至斥责着兵团的无力;只有极少极少的,在死亡后“幸存”于回归的途中,却连能够为之安葬的家人都没有的人,留在了这里。
他们连死亡都无人祭奠,连拼死的守护都会被人怒骂愚蠢,浪费金钱。
对于仍然活着或者已经死去的他们来说,令他们惧怕的是死亡,让他们愤怒的是那声声咒骂,可真正使得他们痛苦不堪的却是那些明亮的充满希冀的眼睛。
只要还有一人信任他们,他们就必须一往无前。
所以他们必须接受死亡,自己的,还有同伴的。
这一块墓碑下,鲜艳的红色围巾沾染上了褪不去的二十二岁青春的血色;
那一方土地里,沉眠的人曾正面宪兵队的枪口,放任两个巨人在壁内的大肆战斗。
还有被他们秘密安葬于此的本该丢失的——超大型巨人和铠之巨人的人类尸首。
他知道的名字。他不知道的名字。
他熟悉的人。他不熟悉的人。
别人镌刻的。他亲手刻下的。
他们如此亲密地依偎在这片天空、这片大地之下,却永远也无法彼此取暖。
艾伦终于驻足了。他跪下,试图让自己和墓碑处于同样的高度。
那么,请再等一等。
我很快就会接您离开。
856年春,“人类希望”艾伦·耶格尔获准回归调查兵团,拒绝并取消调查兵团士兵长一职。调查兵团积极筹备反击。
09
我们修建坟冢,是为了埋葬尸体,过去,还是活着的人和死去的情感?
如泪水,如信念,如一往无前的勇气,如义无反顾的爱。
统统关入棺柩,埋入土里,再也不见天日。
最终腐朽。
10
墙壁上要隔很远才有一个点亮的火把,跳动着的火苗都似乎在颤抖着。黑暗与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犹如实质的一双手,阻碍着人的前进。让皱了皱眉,继续向前迈步。
那些人如此害怕,连看守也不愿了。
一直走到尽头,让才在昏暗的光线中,隐约看到那个人。
双手双脚都被固定在墙壁里的沉重镣铐紧紧锁住,链子很短,让他无法离开牢房里近乎完全无光的那部分。应当不算瘦弱的身体靠在角落里,头无力地垂着。
毫无生气。
让就站在牢房外,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就像死了一样。
不,他一定没有死。若是他死了,宪兵团的那些渣滓们一定会欢天喜地地将他从这里拖出去,像垃圾一样扔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等待老鼠或者其他什么肮脏得如他们一般的动物将这个怪物啃食殆尽。
他似乎察觉到了让的到来,锁链碰撞摇晃的声音撞在墙壁上又反射回来。让这才注意到他连脖子上都被箍住了。
“……让?”格外沙哑的声音试探性地问。自从宪兵队的人发现他越发接近巨人,连进食都不是必要的之后,愈发嘲讽鄙夷恐惧的目光替代了本应该有的基本食物和水。
“是我。”让下意识地应道,却在他抬头时拔高了声音,“你的眼睛——”
“挖了。”他语调平淡,似乎是在说衣服破掉了一样,“我听出了你的脚步声……不,我不是有意要提……”
“那无所谓。”让不由用手中拄着的拐杖敲了敲地面——自从他的腿在那次战斗中因猛然坠地而折掉后,他就总拄着拐了。虽然一开始他难以接受,甚至想过为什么没有被巨人杀死,但渐渐地也就释怀了,即使不能战斗,爱尔敏却想办法把他留在了调查兵团。“我上次来的时候你明明还没有被这样……这样……”总是他来与宪兵团交涉并看望艾伦,这次不过与上一次相差两个月,难道那群家伙又要用艾伦做什么实验了吗?
“即使是我自己也能感觉到,这个身体已经越来越脱离人类的范畴。他们是想要控制住我还是用我做为巨人来试验我不知道,但是,他们越是这样做,身体就越发地改变。”艾伦也许勾了勾嘴角,让没有看清,但直觉那不像是笑,“不过总会好的,而且我想,这次会比上次快得多。”
让沉默了半晌才开口:“爱尔敏和赫里斯塔还在努力,结果快要定下来了。宪兵团和那些贵族们只要不想死在巨人嘴下,早晚都会让步。”
“那群猪猡终于意识到他们还得活着?”这次让听到了他低笑的声音。锁链又在响了。
让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艾伦……”
“让,”艾伦并没有在意他的踌躇,“她,现在在哪里?”
“我们把她带回来了,萨沙和康尼想法设法抢回来了。爱尔敏带回了团长。他们现在都在那里了。”让苦笑了一下,但他很快意识到艾伦并不能看见。
一时间地牢里寂静如死。
过了良久,又或许只是短暂的一会儿,艾伦又一次开口了:“让,他们要放出我这个怪物了。”
让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拐杖,最终也只说出一句——
“欢迎回来。”
11
他们本应杀死他,在他们不得不这样做之前。
而不是囚禁,把他与那么多罪人关在一起。
暴虐,残忍,绝望,以及冷静。
人关在笼子里,成了野兽,咆哮,狰狞。
野兽关在笼子里,却变得安分,沉默,藏起爪与牙,学会温顺与讨好。
它不再逃避一切强加的罪罚。
它在等待,不再有人看守它的那一天,所有人都自以为可以杀死它的那一天。
然后冲破铁笼,喰骨啖肉。
12
——喂,小鬼们,这是什么状况?
——并不是相信这家伙,一旦背叛或暴走,我会立刻杀了他。
——这只是我的主张,我认为痛楚是最有效的调教。
——再好好想想,用你那不灵光的大脑好好想想。不想死的话,就拼命地转转大脑。
——我无法知道答案。一直都是那样:不管你是相信自己的力量,还是相信可靠的同伴,结果如何只有天知道。
——别把这么重要的证人吃了啊,你个笨蛋。
——……
——不要做毫无意义的事,小鬼,把你那该死的眼泪收起来。
——无论你多厌恶那些猪猡,你也不能因为他们放弃所有的人。
——我没有懦弱的士兵。
——你不是怪物,而是希望,是我们以至那些猪猡活下去的希望。
——我说过,我会杀了你,如果有一天你带来的破坏大过你带来的希望。所以,不要再愚蠢地失去控制了。
——离开!艾伦!我命令你离开!
853年,第64次壁外调查,西甘锡纳区耶格尔家地下室资料初次收回,调查兵团损失惨重,埃尔文面临兵团解散危机,赫里斯塔,即希斯托利亚·雷伊斯参与贵族斗争。
在此次壁外调查中,艾伦·耶格尔士兵暴走,被宪兵团强制接收并关押。
利威尔士兵长战死。
13
爱情是火焰,生命是火焰;他是火焰,你也是火焰。
整个世界都是火焰。
消耗着彼此的燃料,彼此的氧气,疯狂地侵略所有能侵略的地方。
一切最终变成灰烬,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
14
从拥有的那刻起,他便开始失去。
祈祷,挽留,追逐,以及接受。
最后舍弃。
2017.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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