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渣

　　赵鸢跑得气喘吁吁。厉晴家在小区最里面一幢，二楼，一套外观很体面的拆迁安置房，不过内部设计一言难尽，是拆迁安置房的通病。她们闺蜜仨都爱轮流在各自家里聚会，所以熟悉得很。当年邓红梨还嘲笑过厉晴家那狭长的门厅通道和一冲水就感觉要塌方的厕所。

　　以前，厉晴总是红着脸笑着说：“哪有你们条件好啦！等再攒两年攒到首付，我是要换房子的。毕竟这是公婆家的拆迁安置房，总归没有自己的房子安心。”

　　然后邓红梨那大嘴巴就笑得叽叽歪歪的：“赶紧换！赶紧换！别当我不懂哦，教师工资不高，公积金很可观的！不愁将来还不起贷款的。”
　　又笑着说：“再说啦，你们这样的‘拆二代’，现在已经等同于‘富二代’了啦！富婆，将来多照应我们姐妹！”

　　厉晴性子温和，总是笑着去拧邓红梨的脸蛋。

　　此刻，赵鸢看见的是厉晴家的楼下围了一圈人，几个大妈的声音尤其高亢：
　　“厉老师，你是要为人师表的人，怎么好动手打老人呢？”
　　“你这行为要放到你们校长那里去评评理去！”
　　“你婆婆人很不错了！房子嘛大的给你们小夫妻住，一分房租没要你的。老人家又不欠你的！你还打人！”
　　…………

　　间或夹杂着厉晴弱弱的分辩：“我没有打她！”声音高，可是气势弱，刚说了半句，就被一群大妈的嗓门给压了回去：
　　“老张是什么人我们懂的！”
　　“张阿姨可是从来不说谎的人！”
　　“你们小年轻不要只学了狡辩。”
　　“啧啧啧，到底是教师，能说会道的！”
　　…………

　　而厉晴的婆婆，上回医院里那优雅的样子一点都没剩下。
　　她老人家坐在台阶上捶胸顿足，控诉着厉晴的忤逆。

　　赵鸢仔细看了看她，老太太高高捋起一只袖子，胳膊上有一小块淤青。老太太正在奋力向周围人展示那块淤青，仿佛那已经是一件儿媳妇打婆婆的铁证。

　　赵鸢挤过一群老头老太太们，扶起也坐在一旁地上捂脸抽噎的厉晴。
　　厉晴脖子上还贴着纱布。

　　赵鸢眼睛发酸，对周围那一根根指过来指责厉晴的手指吼道：“她刚动完手术几天？！她打人？你们看看她脖子上的血！你们想她死在这里是不是？！”

　　那群闲得无聊的老头老太太们，大概觑见了纱布上洇出来的一点点血迹，都不由停了口。

　　赵鸢扶起软弱无力的厉晴，悲愤得喉头都哽住了：“她是重症病人啊！你们年纪是比她大，可她的身子比你们每个人都差！麻烦你们不要道德绑架好不好？！”
　　扭脸对厉晴说：“咱们赶紧去医院，血都渗出来了！是不是缝线的地方崩开了？”

　　厉晴进屋拿病例和社保卡。赵鸢扶着她、护着她。
　　屋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打翻的东西，厉晴的眼泪无根水一样往下落，在一堆打翻的文具和资料袋里翻出了一本病例。

　　直到坐在赵鸢车上，赵鸢还能从后视镜里看见厉晴不停流眼泪的样子。
　　赵鸢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现在哭没法解决问题的。你赶紧打个电话给你们家陈冠，让他先了解这件事，别给你婆婆带歪了！”

　　厉晴全无主意，这会儿才从包里翻手机。但是打了好几次，她弱弱地说：“占线呢。”

　　肯定是她婆婆在忙着告状呢。

　　赵鸢只能安慰道：“没事，一会儿打也来得及。但是先入为主，你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说。”
　　又说：“赶紧打电话给你爸妈，如果闹大了，你爸妈要来给你撑腰的。”

　　厉晴又拨了一个号码，接通后说话还是怯生生的：“喂……妈，我是小晴啊……”

　　赵鸢开车，无暇细听电话那头“呜噜呜噜”的对话，只听见厉晴的啜泣声并没有变小，她断断续续地在说：“不是的……不是我先动手的。妈，你先听我说好不好？……”
　　“肿瘤是恶性的，不过，你们也不用很担心……在癌症里是治愈率很高的一种……”
　　“弟弟他……这么忙吗？你们一点空都抽不出来啊？……”

　　赵鸢都觉得心凉。过了一会儿，后座上静寂无声，她从后视镜又瞥了厉晴一眼，厉晴像个老旧的塑料娃娃，毫无表情地呆坐着，眼睛一眨落一串泪，但是看不出伤心。
　　赵鸢憋闷着，问：“你爸妈，什么时候来？”

　　“他们不来。”

　　“为什么啊？”

　　厉晴苦笑了一下说：“我弟弟的孩子还没满周岁，他们要帮我弟弟带孩子。我弟弟和弟媳妇都要上班，所以他们走不开。”
　　又自我解嘲：“算了，他们来也帮不了什么忙。老实巴交的人，只知道劝我‘孝顺老人’‘听话’‘不许离婚’……唉，他们心里，只要不死，就不是大病；只要不离婚，就不是坏婚姻。”

　　到了医院，挂了急诊，在等待的时候赵鸢问：“发生什么事了？”

　　厉晴先只是哭，最后赵鸢这样脾气不错的人都几乎要发火了，她才捂着脸说：“其实，我一出院，陈冠就和我提离婚了！……”

　　赵鸢一口怒气几乎噎住了自己：说好的恩爱夫妻典范呢？！

　　“为什么？”她颤着声问厉晴。

　　厉晴的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你想呢？……”

　　赵鸢几乎不敢想，人人羡慕的那种恩爱夫妻，在大难来临的时候，分飞得比谁都快！
　　而厉晴好像终于找到一口宣泄口，刚刚还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现在突然连珠炮似的开始倾诉起来：“恶性的么，医生说大半的腺体都切除了，终身服药，起码两三年后身体稳定了、适应药效了，才可以怀孕；但因为是癌症患者，怀孕了风险也比一般的女性大，孕期也不能停药，对胎儿有未知程度的副作用；如果要做试管，更是难上加难，可能白花了钱还做不成功。他们老陈家虽然没有钱，可是有皇位要继承呢，怎么能够忍受这个？！”

　　“那……那今天……”

　　厉晴抬起一双肿着的眼皮，对赵鸢说：“我不同意离婚，陈冠就‘出差’了。他一出差，我婆婆就住我们家来了——原本她是住另一套房子的。我出院这段日子，自己不烧水，就没水喝，自己不做饭，就没饭吃。有时候实在身体吃不消，叫个外卖，老太婆就在门外指桑骂槐，说外卖用的油是‘癌症油’，‘怪不得小骚x得癌症’……”

　　赵鸢埋怨说：“那你早该告诉我呀！到我家来吃饭，多大的事儿？”

　　厉晴苦笑道：“你家里也是有婆婆的，我也是见识过的。吃两天闲饭不要紧，吃久了呢？……”

　　赵鸢张了张口，竟无以反驳。正愣怔着，里头护士在喊：“厉晴。”
　　她赶紧扶着厉晴到了急症室的隔间里，应付了那个一脸疲惫的医生几句常规问题。医生一如既往皱紧着眉头，用镊子小心揭开了纱布，眉头就更紧了：“你这是手术后没几天吧？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最好在门诊重新缝合一下。”

　　赵鸢抢在厉晴前面说：“是呢，她遇到家暴了，真是可怜呢！”

　　医生紧锁的眉头下有一双双眼皮的大眼睛，那疲惫的大眼睛惊疑地睁圆了，而后化作对同性的理解和怜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女人啊，要自己保护自己！”
　　她取了碘酊和棉签，给流血的伤口消了毒，语气温和了许多：“最好是去门诊处理一下，毕竟脖子也是半张脸，这里扯得变形了，将来肯定影响疤痕形状的。”
　　又说：“我给你病历本上写清症状，虽然够不上轻伤，但是也够他喝一壶的！”

　　这是提醒厉晴留证据。
　　赵鸢拉了厉晴一把，厉晴忙不迭地连连称谢。
　　出了门，赵鸢说：“自拍一张脖子的特写，留个证据。”

　　赵鸢乘隙到外面打电话给陈冠，把事情说了一遍。
　　而男人声音冷漠，以“哦哦”敷衍的应答为主。

　　赵鸢有些犯急，问：“你老婆一会儿要去重新缝线，你是什么个意思？过不过来陪同？”

　　“我很忙。”

　　赵鸢气得冷笑连连：“哦，你很忙！那你的老婆你不伺候，我来伺候？”

　　陈冠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终于说：“我一会儿过来。”

　　只等厉晴从门诊病房出来，她的老公陈冠还没有出现。赵鸢打了无数个电话，才终于听见他接了一个，说是已经到了门诊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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