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花

　　我有一次和妈妈回乡下老家，在一座泥草房的旁边，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妇人和妈妈打招呼，两人很亲热的样子。待离开那座草房之后，妈妈告诉我，那是她中学时的团支书，非常能吃苦耐劳，农村的活计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但是学习不好，在恢复高考那年，未能通过考试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就一辈子留在了农村，嫁人，生子，刚刚四十出头，就白发如飞蓬，憔悴如老妇。那些年不像现在，农村机械化了，有大型农用机械。那时苦活累活出的全是人力。妈从小身体不好，没有扛得住打熬的强壮身板，想要出人头地，全靠学习好。她对我说：“千万要好好学习啊。”见过那么残酷的现实对比，怎么可以不努力呢？
　　妈从小体弱，在农村上学时，有个腿脚不太方便的男孩任生活委员，专门记每个学生的劳动成果。那时候重视生产，学生也全都要干活。妈就给那男孩悄悄送点吃的，然后别人割猪草时她偷偷藏在树下看书，太阳要下山时她才带半筐猪草在众人面前晃晃意思意思，表示自己也干过了。那个男孩很偏向她，故意给她多记成果，老师开会表扬时，说：“你看人家梅，猪草割了八大筐！”妈妈向我提起这件事时，忍不住笑得像个小孩子。我对三舅讲了这件事，他也笑，说：“你妈从小就会来事儿。”
　　除了姥爷、姥姥之外，妈在长辈里特别尊敬的是二姥爷。二姥爷很有才华，曾挨斗入狱，他在狱里潜心研究算卦，出来后竟成了一位神准的卦师。他的过人之处，一是预测极准，家族的事情多有应验，二是卦书上晦涩的内容，全能古为今用。这点相当了不起，若不是精通古今世情，又如何能够做到古为今用？妈少年时常去他家，向他请教一些周易知识，二姥爷很宠她，把饽饽放在梁上吊着的一个篮子里，自己的小孩子舍不得给，妈妈一去就给她吃。可惜二姥爷去世得早，他的绝学未曾传于后世，留下的卦书都被子女们卖了废纸。妈提起这件事，就后悔得不得了，说自己知道他去世的消息时再赶去已经晚了，书一本也没有剩下。我小时候还想，是不是她晚了好几天才去的，现在看我和爸收拾妈妈旧衣服和药品的速度，就知道人去世之后，亲人在悲伤之中收拾遗物，头脑一片混沌的状态下，扔东西是很快的。总之斯人已逝，母亲所学，止于皮毛。每年烧纸祭祖，母亲都会给二姥爷烧一些。烧纸时特地在信封写上二姥爷的名字。爸曾说，他的子女会给他烧纸，你可以不必烧。妈却念念不忘二姥爷，年年仍然要烧他的一份。2007年母亲病后，我曾给她买过渊海子平、开元占经、梅花易数、奇门遁甲、皇极经世等书，但她再也无心研究了。年初择吉日吉时往吉利的方位迎财神的方法，她教过我，每年年初第一次出门，按吉时走向吉利的方现，图个全年顺利。此次在家收拾她的遗物，看见装订成册的一本一本的手抄卦书，尽是二姨父抄了送给她的——二姨父也喜欢研究算卦，但后来学佛，便不再算。还有她少年时的日记本，上面记着诸葛孔明马前课，字迹工整，笔锋犀利。甚至还有我结婚时为我用生辰八字合婚的纸条，尽是母亲亲笔。睹物思人，热泪滚滚而下。
　　谁言无用物，废弃不须收？
　　手笔堪珍惜，千年遗念留。
　　——《古今和歌六帖》
　　天地万物，盈虚有数。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情何苦至深，恐大梦一场。母亲这六十年来在滚滚红尘里的一场梦，算是醒了。留下了心碎的女儿，在梦里为她心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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