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花

　　7月25日凌晨2点是吉时，大舅坐杰哥的车先动身去白山敲棺。连续三天这样紧张，也真难为这个七十一岁的老人了。火化这天爸爸不能去，要买一条三米左右的红绳，一端系窗户上，一端系腕上或衣扣上，为了避免妈妈将自己的所爱之人带走。四点钟我和小明坐四舅的车走，顺路接三舅。小明还在路上买了早点，我吃了一些。幸好有这些食物，我撑到仪式结束还有足够的体力。小P孩睡着未醒，就扔在家里，爸爸看着。
　　一进火葬场，就看见刺目的大烟囱，红砖砌成，高耸入云。这便是炼人炉的烟囱了，刺得我心里一痛。
　　我们进了灵堂，先烧了些纸，五点四十出灵。宏义哥捧牌位，我捧遗像，小明捧火盆。有四个乐师，分别吹长号、萨克斯等四样不同的乐器，声音极为庄严肃穆，我和往日所见的吹喇叭、打镲的乐师完全不同。
　　殡仪馆人员推来一个活动车子，上面是一口铁皮棺材。大舅说：“带孝的过来抬！”一群带孝的男人——哥哥或姐夫——有六七个，一起抓起下面铺的布，将妈妈抬起来。二伯见人手不够，也上前帮忙抬妈妈，为此我十分感动。
　　我们三个人走在铁皮棺前面，在通往火化室的路上，我们转身，向棺材跪下来，小明用力摔碎了火盆。然后我们又站起来向前走了。
　　进了火化室，妈妈再次被人们抬起来，放到传送带上。有两个火化炉，其中一个正在维修，妈妈用的是第一个。在大舅指点下，我们预先央请火化工照顾，少泼些油，炼得慢些，这样的骨是整块的，呈现白色而且质地坚硬，不脆。否则如果多泼油，急火炼，骨的颜色焦黑，质地脆，不易收捡。
　　妈躺在炉子入口的传送带上，头向着炉子的方向。火化工说：“想看最后一眼的，可以再看看。”于是我在火化炉口，来到了妈妈身边，再看她一眼，再送她一程。默然无声，泪如雨下。
　　火化工让我退开了。那个传送带一动，妈就进了炉子。先是头，最后是脚，脚也进去后，整个人向下一沉，落了下去。我的心也跟着落了下去。
　　我们从火化室的出口出去，在等候室准备捡骨。小明被大舅叫去办理寄存手续。这时，可以让爸爸解开那条红线了。我给他打了电话。
　　过了很久，火化工拿着一个很深的铁撮子过来了。里面就是妈的骨灰。他找了个背阴的桌子，将骨灰倒在桌面上。骨灰是不能在阳光下晒的。他戴一双白线手套，捡去里面黑色的块，剩下白色的骨，在桌上简单拼出一个人形，念了几句：“所有的都在这里，哪个部位的家属自己找找”之类的套辞，我就戴上红手套，按他画出的人形，从脚到头，一部分一部分地将骨捧进骨灰盒里。火化工用骨灰画出人形时，宏义哥打趣火化工，说你应当学学沙画，这样画出的人形更像些。
　　我美丽的妈妈，即使变成了骨灰，也仍然是如此美丽。雪白的骨，大多透着淡淡的粉色，另有两块泛出翠绿的颜色。母亲名叫梅，她的骨颜色恰如梅花一般，十分美丽。我甚至在想她是梅花仙子，下凡历劫，现在回到天上去了。
　　骨灰盒是爸爸昨天选的，上面写着“富贵万年”，是最便宜的，也是最小的一款，五六百元钱。选时我也在场，问大舅骨灰盒重不重，大舅说，重的不好，里面夹了一层石膏板的夹层。买实木的就好。骨灰盒虽然是最小款，妈的骨灰，却也刚好收进去，不多不少。
　　然后压口钱摆进去，用四个金色五角钱硬币压住骨灰盒四角，最后盖上盖子。我捧了骨灰盒，灵牌放在骨灰盒上，有字的一面朝外，微微倾斜着靠在我身上，这样走起路来就不会掉下来了。我们走进了火葬场南边的一间楼里，这座楼叫宜仙阁，是专门存放骨灰的地方。一楼是值班室，二楼分为东西厅，东厅叫富贵阁，西厅叫福禄阁。工作人员和大舅很熟，说西厅的空格基本上是全新的，没人存放，建议我们放西厅。
　　我们跟着工作人员进了福禄阁，就是一排一排高大的架子，像图书馆的书架一样，不同的是这架子分成五六层，每层有许多玻璃门的小格子，用来存放骨灰。工作人员说我们交了一百八十元的年存放费用，只能选顶层或底层。中间层的存放费用是360元每年。顶层太高，我够不着，我说：“放中间吧。”大舅说：“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花不必要的钱。反正明年清明前下葬，只放几个月而已。”他见过这种场合多了。在选骨灰盒时，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我们选了45号柜一层靠窗的位置，这里对祭拜的人来说实在太方便了。不必往骨灰架的纵深处走，只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柜子号码是4497，正是母亲生前所用手机号的中段、后段分别取末两位，很容易记。我把骨灰盒端端正正摆在格子里，点上金色灯台、红色灯泡的长明灯摆在左手边——现在LED灯真是好使，小小一盏能亮很多天。把一个小花圈放在右手边，中间放灵牌。骨灰盒上有母亲的白底一寸彩照，微笑着，非常美丽。
　　我把骨灰格子的钥匙拴在我的钥匙圈上，锁上门，磕了三个头，走了出来。亲戚们也出来了。宜仙阁门口有一只巴掌大的肥老鼠看着我们，在台阶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动不动，一点也不怕人，估计是吃供品长大的。这时有人发现灵幡还没烧。灵幡是一面白幡，上面写着年纪“六十二岁”。妈妈六十虚岁，加上天一岁，地一岁，就是六十二岁。上边还画着金童玉女。火化工见了，就丢在他的垃圾车里，说要帮我们烧了。老姨恐他拿去别用，让我亲自去烧。到了烧祭品的大洞口，里面全是未燃透的灰，将灵幡伸进去拨了一拨，便被余烬点着了。
　　我们回到宜仙阁门口，走姨三舅在等着。我们用预先备下的白酒洗了洗手，每人象征性地吃了点芦果，就离开了。我只吃了半块。剩下的大半袋芦果全被火化工收拾走了。
　　到此，仪式全部结束了。
　　在外面念完悼词烧祭品时，会有人来说一些吉利话，非常流利，都是预先背下来的。他们说完，要给十块钱赏钱。在收骨灰时，也有两个人，一男一女，轮流站旁边说吉利话，也要各给十元赏钱。
　　这时早上七点多，三舅带大伙儿去吃了李家特色包子，四舅开车带我、小明、大舅、三舅去我家接爸爸。车上给大舅付了这三天的费用，三舅四舅面子很大，因为我们是亲戚，大舅只收了半价。相较这位七十一岁的老人这三天不眠不休的辛苦，这个价格真是不高。
　　7月24日早上买的那只公鸡，一直被塞在麻袋、放在灵堂里，开了个口露出脑袋免得它气闷。这只鸡叫引路鸡，越活跃越好。这家伙常常在我们烧纸时发出怪声，在花圈下扑腾，我担心它碰倒花圈，时不时要把它拖得离花圈远些。两天没给它吃喝，它还是挺活跃。大舅把它拎到我家净宅，在净宅时，也会用到它。我们到家时，小孩还睡着未醒。
　　净宅仪式只有大舅和公鸡在场，其他人都必须出来，我们前脚刚出门，就听大舅嘴里爆豆一般念咒，语速快得我完全听不清。小孩子没睡醒，在楼梯上坐了下来，被爸爸抱起来往外就走。爸说净宅是把屋里的邪祟往外面赶，所以必须快走。听他这一说，再加上大舅神秘的咒语，我顿时觉得楼梯里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在我们后面也在被咒文向外驱逐着，列队向外走去。
　　十分钟左右，净宅仪式便完成了。大舅提着鸡出来，按规矩，此后他便不能再去我家了。而他的下一份生意，已经在昨天就有人预约了。

　　大舅在第一天就给了我爸一张纸，上面写着头七之内、烧三七、五七、百天的时间和规矩。我们一起吃了早饭，他就提着引路鸡离开了。按规矩，引路鸡是要给风水先生的。大舅说，如果下葬，引路鸡不会离开坟头的，它会在那里待上七七四十九天，然后死在坟上。这听起来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经历了这漫长的三天，我觉得仪式是为了让人们觉得死亡是一件庄严肃穆的事，也是为了分散亲人的注意力，避免过度悲伤。逝者已经长眠，仪式的意义更多的是对于生者而言。过去曾看过一个故事，一个人问僧人：“死后真的会有灵魂吗？”僧人默然不答。那人又问：“既然不知是否有灵魂，那你们念经，真的会超度逝者吗？”僧人回答：“超度的乃是生者。”
　　母亲去世了，我会永远怀念她，爱她。她的坚强、勇敢、慈爱，温暖和指引着我，在人生道路上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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