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花

　　10月30日，百天。星期日。
　　我买了星期六的车票回去。前几次回家，担心体力不支，往返至少有一程买的是卧铺。这次，终于有了买往返座票的底气。因为觉得自己体力尚可。
　　那天是个晴天，天蓝得可爱。我坐火车一路走，一路看风景。秋天了，铁路两侧不同种类的树木颜色红橙黄绿相间，非常美丽。错落的颜色层层叠叠铺展开去，远处是金黄的田野，有火红或宝蓝色的农机在田里收割。偶尔经过一个池塘，几十只雪白的鸭子或鹅或游或卧，有的睡觉，有的慢条斯理地梳着羽毛。经过一座大桥，嶙嶙的精钢骨架把车窗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无数风景的碎片，我想这桥也许是妈妈造的，便倍感亲切。路过一个农机具场，几十辆红色的农机在阳光下排列得整整齐齐，红色机身上用白漆写了“勇猛”二字，像列队待检阅的变形金刚。路过一个小站，火车没有停，呼啸而过的刹那，我看见蓝色的天桥台阶护栏后面，立着一个登高望远的年轻人，风吹起他黑色的风衣，阳光勾勒出他印在蓝天里的傲岸轮廓。世间美景，往往要用眼睛才能捕捉，相机所摄，不过千百万分之一罢了。
　　列车员推着小车来卖奶片，请每个乘客试吃：“无糖！牛初乳制成的！”我不想买，也不想试吃，因为既已打定主意不买，再试吃好像故意占人家的便宜，我就别过头看窗外。不想列车员还是叫我了：“美女，来试吃一块！”夹着大半块奶片的一次性筷子已伸到我面前。如此殷勤我还能说什么呢？微笑着道了声谢，拈起来吃了。
　　逝去的人，是需要不断回忆的，这样他们才能继续活在我们的回忆里，伴随着我们。在乌云遮住星星的朔月之夜，有一辆列车，载满了逝者，与生者所乘的列车交错而过。失眠的旅客临窗而坐，看见对面列车里飘忽的影子，其中一个是他所熟悉的。一刹之间，那车就过去了。所有人都在列车上，被未知的命运带向已知的终点。生和死，是两个车站，不断地发出列车，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如此循环往复，如同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案，两条修长的阴阳鱼首尾相衔。如果对个体而言，生与死的关系真是这样简单，就好了！
　　在市里下了火车，换乘汽车到了县城，这里一下车便有一个菜市场。我买了些蔬菜水果回去，还有半斤六合饼，一张鸡蛋饼。我想爸在家一定很少买菜，便特地挑小白菜、茼蒿、绿茄子、香菜之类绿叶菜买，现在快入冬了，绿叶菜贵了，想必他舍不得花钱。还买了一些滑子蘑。他爱吃蘑菇，不过贵的不肯买，平时总是吃干香菇。到家已经一点半了，爸在等我吃午饭。和妈不同，我回来的当天，他从来不打电话问到哪儿了，只是在家等我。如果妈在，我在路上时她就会给我打三四个电话，发五六条短信。但是他会很坚持地等着我，等我回来一起吃饭。我总是对他说你到了饭点就先吃啊，不要等我，我回来再热一热随便吃点就行了。可是他们总是等我。从前是他们两个，现在是他一个人。
　　他做了我爱吃的绿豆饭，为我盛了满满一碗，看了我买了饼，还有点小小的不高兴：“我都做饭了！不能剩饭！……你买这些菜干啥？家里有菜！”我进厨房去看，果然，阳台上堆满了菜，满到几乎下不去脚了。紫茄子、紫元葱、土豆、萝卜、地瓜，都是东北用来储存的秋菜。还在窗子上拉了一条细绳，晾了不少干香菜。锅里炖着鸡和香菇，他把菜盛在一个盆子里端上来。我俩一起吃了饭。
　　吃过之后，他把十一拍的小孩儿的照片拿给我看。六十五张，他全洗了出来，每张四毛钱，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他说：“我们下午出去买个影集，把相片装上。我还想买一套新的线衣线裤，旧的袖口磨破了。”于是我俩去了百货商店，买了两个六百张相片的影集，每个四十元。又去买线衣线裤。他不喜欢灰的，我指一套暗红的，他也不喜欢，他想买鲜红的。记不得从哪一年开始了，父母年年都买鲜红的线衣线裤穿，说是避邪，好像已经有十来年了，他们不穿其他颜色的线衣线裤，只穿红的。售货员要五十五块，他说从前买都是三十元一套的。售货员说那是几年前的价格了。他又讲了讲价，五十元拿了一套。
　　回到家门口，他说还有同事等着他打乒乓球，就去了球场，我把东西拿回家，把相片一张一张地装进里面。翻旧相册，忽然就看到两张照片，小孩儿刚出生不久，我还在家里休产假，妈妈躺在北屋的大床上休息，让我把小孩儿放在她身边拍照。我记得当时我还挺担心的，对她说小孩儿会打滚，您能抱住吗？不要掉下来啊，这床是老式大铁床，有大约八十公分高，我初中时睡掉下来，右肩胛骨疼了一个月抬不起胳膊，我简直怀疑是骨折了，不过也没去看，后来也就自愈了。妈说没事儿，我抱得住他，快来放在我旁边我抱抱啊。于是我就把小孩儿放在她旁边，拍了照片。照片上，她轻轻摩挲着孩子的小手，眼睛里充满了爱意，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幸福微笑。看妈妈那样看着小孩儿，就知道我小时候她是怎么看我的了。小时候，我睡着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常常悄悄过来看看，还把手放在我鼻子上试。有一次我醒了，就问妈妈您干什么呢。她说我看看我的小孩儿怎么睡得这么安静啊，我试试看在没在喘气儿啊。还有的时候，我睡醒了，还没有动呢，就觉得旁边有人在看着我，妈妈的声音响起来：“看我的小孩儿，真好啊，白得像透明的一样，大眼毛忽扇忽扇的啊，耳朵好小好白好可爱啊，像精粉饺子，然后我就觉得一只温暖的手在摸我的耳朵，指尖儿细细地捻过我纤细的耳垂，我哧哧地笑着，睁开眼睛，她也就笑，说我在看你呢。想来父母都是吃货啊，爸爸形容我小时候“小胳膊肉乎乎的，像小香肠”，妈妈形容我的耳朵“像精粉饺子”。
　　晚上爸爸回来了，我们一起吃了晚饭。用滑子蘑炖鸡汤，加了小白菜和香菜，喝小米粥，吃饼。吃过饭，我想喝点水，一拎水壶，两个都是空的，就去烧水。拧了一下燃气灶的开关，居然没拧动，原来竟被积垢糊住了。妈去世后爸每天在家只吃一顿饭，想必也不怎么做菜，所以连燃气灶都不怎么好用了。好不容易拧开，砰的一声，窜起了火苗。爸说：“开小一点，上次天然气公司来检测，说灶具漏气了，让换新灶，他们让一定上家电商场去买，可家电商场里面的都挺贵，要三四百呢。我在家电商场旁边买的，才一百多。”我说要买好一点的。他说：“和你妈买的牌子是一样的。”我说妈买的是华帝。他说我买的也是华帝。我一看包装盒，牌子是康霸。这不是什么大厂家的牌子，我在淘宝上都搜不着。我说这不行，燃气灶关系到安全，一定要买个好一点的。他就生气了，紧紧地皱着眉头说：“用什么不都是用！你管什么牌子！”他这样的表情我在过去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每次和妈妈吵架时就是这样的表情。我知道他真的生气了，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但是还是很担心，燃气灶这可实在是关系到安全的大事儿！不过也没有办法，以他的倔强性格，不可能再重新买一个燃气灶了，就算买了，也会被他退回去的。
　　第二天早上，约了杰哥八点来接，我们在老姑小铺买了纸，搬到车上，在杰哥开的酒坊的邻铺买了冥币、金砖和折好的金元宝，又去接三舅。
　　已退休两年的三舅说，人生最好的二十年，是退休之后的二十年，不必工作，没有压力，每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惜母亲没有赶上。他赶上了，而且还很享受。挺好。他长得越来越像姥爷了。我在他的脸上，捕捉着姥爷的影子。他和龙哥一起上车。我们去了白山。到达时已经八点多了，宜仙阁的门还锁着。工作人员见有人过来，便拿遥控器远远地开了门。我们请出灵牌，仍然在从左往右数第八个壁炉烧纸。火葬场有三个工作人员，两男一女，见人烧纸都会过来说吉祥话儿，我早上已经在老姑小铺破了零钱，每人给了十块。他们见有家属不知道怎么做的，还会指点帮忙。不过我们来过几次，也都知道了。我站得和纸很近，脚边就是纸，龙大哥忙对我说：“不要在纸上迈。”我原是不知道这规矩的，听他一说，连忙注意绕了过去。爸说他梦见过妈妈两次，一次是在老家，她和姥姥、姥爷见面了，很高兴地聊天。一次是梦见她在洗一大盆衣服，可能干了。我说是不是五七给烧的那一大包啊，爸爸说可能真是。
　　烧过了回去，却见宜仙阁的门又锁上了。爸去找人开门，我捧了灵牌站在门口等着。宜仙阁门口挂了一个告示，说为了妥善保存骨灰，来烧纸者必须出示骨灰寄存证才能进去。骨灰也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谁会对骨灰做什么呢，真是想不通。我也是这次来才发现这所楼的二、三楼，也就是存放骨灰的楼层，窗外都是防盗的铁栅栏。
　　上午十点钟，从白山回县城的路上，下雪了。我转乘汽车到火车站，雪越下越大，落地即化，整条街道都湿答答的。
　　火车上，我心里悲伤，低头只顾看书，借书里的世界暂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直到电子书提示电量不足。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驶出了雪域，白苍苍的太阳在灰蒙蒙的白杨树梢头照着一望无际的大地。列车从南方来时想必经历了一场雨，车窗玻璃上都是斑驳泥迹。秋天，在小学生作文里是金黄的季节，丰收，喜庆，但在这样一个云层厚重的下午，草木凋零，田里干枯的玉米秆密密地立着，像成排的植物僵尸，顿感古人所说秋意之肃杀。心情灰暗，世界也蒙上了一个巨大、灰暗的罩子，指尖所触，无一处不冰凉。我又开始牙疼了。
　　世间多少伤心处，大江东去留不住。
　　收拾过往且行路，风雪一夜白千树。
　　奈何花·母亲百天祭，与父亲、三舅、表哥同去白山烧纸
　　少也曾疏狂，奈何奔忙，寸心未老鬓先霜。花繁花减花消瘦，莫问无常。
　　天也杳苍苍，雪凄云伤，纸灰成烬烈酒凉。瑶华而今开何处，在水一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