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索江城暮

　　高掌柜本出身贫寒，穷怕了，自然成了个雁过拔毛的铁公鸡、见钱眼开的老抠门，每天都在不停算账，担惊受怕。可现在他满面红光，走路发飘，全因为今日茶话会顾客爆满，生意空前火爆。那章至成出手阔绰，但凡来客，皆由他请。
　　“发达了，发达了......”高掌柜一边小跑一边念叨，遇见店里伙计，就不停地说，“你们好好表现，月底工钱翻倍。”
　　店小二听到工钱要翻倍，自然努力招呼客人，可是客栈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他和几个临时小工怎么都忙不过来。
　　好在大家都是来看章盟主和夫人，况且普通百姓要求不高，没人太在意个别细节。就算有几个急性子，也看在盟主的面子上不方便发作。
　　客栈人声嘈杂喧闹，这状况直维持到章盟主和夫人出现才中断，大家见他们出来，便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章至成甩袖道:“酒菜上桌后不用客气，尽管随意。我今天摆置这些，只为沁沁高兴。”
　　大厅中央的小桌都被撤下，换上八仙桌，一桌八角，刚好坐八人。
　　章至成与段沁沁坐在正中那桌，同桌的有廖净元、吴青峰，以及三位家仆，竟然还有那天公然质疑他们的孟老。八个位置，有一个是空的。
　　廖净元小声说:“范伯八成不会应邀，别留着了。”
　　“他会。”段沁沁肯定道。
　　“我了解范伯脾性。”廖净元言之凿凿，“他不愿来拥挤的场合。”
　　但他还是失算，范巡的马车很快停在客栈门口，几个小童簇拥着他进得大厅来。
　　清瘦神逸，范巡无视哗然众人，径直走向章至成这桌上座。桌上七个小辈齐齐起身行礼，十足恭敬。
　　“段沁沁，你的身体可还好？”范巡示意大家坐下后，开口问道。
　　沁沁面颊笑出梨涡:“有幸得范大夫诊治，好了不少。”
　　范巡点点头，期间与章至成对视一眼。
　　茶话会开始，焦点自然是章至成和段沁沁。
　　“半年前我为给门派争光，不远万里毅然决定启程去武林大会。半路遇到沁沁，她懂我，愿意追随我，是个好女子。”章至成手拿一壶酒往嘴里倒，“从前我一心练武，没多体谅她的感受，也不大会照顾人，直到她屡次毒发，这才发现不对，但晚了。那时才明白，什么称霸武林，江湖霸主，都比不上一个身边人。”
　　“还提那些，不是已经康复了么，我会跟你好好在一起的。”沁沁嗔怪道，“看他这生腻歪的，大家都不要听他发癫。”
　　章至成笑了:“我难得正经一回，还被你嫌弃了。”
　　那孟老啧啧两声:“章盟主倒是会演戏。”
　　此话一出不仅段沁沁和章至成尴尬，连范巡也蹙起眉头，不过谁也没接话。
　　“那日回去后，我寻思各中利益。为何那陈意羊不害你，反而害沁沁？”孟老问道。
　　章至成看着孟老，没言语。
　　孟老振振有词道:“沁沁为何会被下毒？若不是有什么事，陈意羊不会对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女子下毒。莫不是你利用亲夫人，故意让她不慎中毒。陈意羊看毒已下，自然在武林大会上放松警惕，刚好被你打个落花流水——你这武林盟主当真问心无愧？”
　　众人也交头接耳起来，毕竟江湖之事不好定夺，大家本来也存疑，没想到这个孟老连珠炮似的便问了。
　　章至成环顾四周，重重道:“说问心无愧是不可能。”
　　当下一片哗然。孟老得意地盯着章至成，看他该怎么开脱。
　　“陈意羊确实本要加害于我，将毒药放入我饭碗里。”他说，“但那天实在不巧，师父过世，我回来后跟她说不想吃饭，她嫌我浪费，便替我喝了。”
　　孟老嘴一撇:“你怎知他往饭碗内投毒？有被下毒的人大多不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中毒了。沁沁，你知道吗。”
　　“当时无人知道。”沁沁在桌下握住章至成气得发抖的手，“但陈意羊太过张扬，上场前说了自己投毒的事。夫君觉自己身体无碍，又联想到我那几日身体骤然虚弱，便推断出前因后果。”
　　章至成看看沁沁，再对孟老说:“孟老身手怕是不俗，怕是哪方高手。不过，纵然您是前辈，也不能咄咄逼人。我与沁沁是真心相待，怎会加害于她？”
　　孟老圆脸铁青:“保护不了夫人，章至成，你也算不上好丈夫。”
　　“这句话。”章至成低头一点，“孟老教训得是。”
　　“沁沁啊，”孟老突然眼中闪出泪花，“保护不了女儿，我也算不上好父亲。”
　　章至成极度震惊，瞬间从座位上站起来:“岳父？！！”
　　“爹......”沁沁笑着，却泪流满面，“我也是个不孝的女儿。”
　　高掌柜和店小二、小翠等人在另一桌议论:“夫人的病已经好了，这七天来都精神抖擞，再没头一天那种有气无力的状态。这些人为何要如此悲伤？就算过去多少恩怨，也该冰释前嫌了。”
　　“恐怕是这老头一直对女婿耿耿于怀，今天前来讨个说法，想逼章盟主许下誓言。”小翠道，“我那邻居家里也是，老丈人一开始对女婿立下威信，日后好指使。”
　　店小二只得频频点头，果然人世规矩多，什么都得动动脑子。
　　正在大家惊诧于孟老与章至成的关系时，沁沁突然一头栽倒在桌上，砰地一声，彻底晕厥过去。
　　孟老颤颤巍巍喊一声“女儿”，老泪纵横地过去要扶她。廖净元也连忙凑过去。
　　章至成率先将沁沁搂在怀里，胸口剧烈起伏，转头看范巡:“范大夫，现在该如何是好。”
　　“孟老就是医药世家的段孟。”范巡捻着长须，“章至成，你还不清楚段沁沁的家世吧。”
　　原来段沁沁是医药世家出身。范巡从医多年自然认识，所以廖净元求他医治沁沁时，范巡自然答应了。
　　这么说来，章至成还是最后知道段沁沁身世的人。他出身小门派且专心习武多年，纵使当了武林盟主，对江湖之事了解还是不够。
　　“现在才知。”章至成深吸一口气，抱起沁沁要上楼，“我们去房间里详谈，范大夫、孟老，麻烦你们多帮帮沁沁。”
　　范巡和段孟都摇摇头，一同上楼去了。
　　客栈一角，店小二问高掌柜:“盟主夫人为什么会复发？”
　　高掌柜挠挠下巴:“这种事难说，也许是之前掏的医药费不够。”
　　“可那个孟老是沁沁亲爹啊，医药世家怎么不救自己女儿？”
　　“就你问题多，”高掌柜眼睛一瞪，“扣工钱！”
　　客栈二楼厢房。沁沁脸色青白，闭着眼躺在床上，额头上接连涌出豆大的虚汗，不断滚落。
　　章至成眼眶微红:“这回是瞒不住她了。”
　　“你就不是个东西！”段孟举起拐杖要打章至成，被范巡单手拦住。
　　“已成定局，”范巡惋惜道，“若你我医术当真高明，也不至于到此地步。”
　　那日，章至成在廖净元介绍下，与沁沁共同拜访范巡。待问诊后，范巡独自留下章至成。
　　昏暗的小屋，清瘦的长须老者眼神沉郁:“你的夫人，已经无药可医了。”
　　章至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顷刻间湮灭，他动动嘴角，挤出一句:“谢谢范大夫替我瞒住沁沁。不过，我想知道夫人最多还能撑多久？”
　　“最多十日。”
　　“谢范大夫。”章至成狠狠拧着眉头，压抑一切情绪。
　　他推开门出去，仰头看着半空中的飞尘，酝酿半晌，挤出个尚且过关的笑容，朝转角处沁沁房间迎去。
　　......
　　孟老听范巡这一番叙述，知道章至成是真心待沁沁，便冷笑一声放下拐杖。看到昏迷的女儿，他不禁悲从中来，如果当初多管管她，也不会落得这结果。
　　微风吹拂，沁沁睫毛轻轻颤动两下。
　　章至成一步上前:“沁沁！”
　　“.....”沁沁睁开眼，“章至成，其实我......早就知道。”
　　章至成紧紧握住沁沁双肩，如鲠在喉。
　　“自己的身体如何，自己还是有感觉的。”沁沁慢慢笑了一下，“我找过我爹问药，但是他也没法帮我。”
　　原来这就是孟老会突然出现在临江镇的原因。
　　“我会想办法救你的！”章至成双目赤红，声音嘶哑。
　　“日后你要......好好整顿武林。”沁沁声音逐渐微弱下去，“江湖需要太平，和正义......”
　　屋内烛火被风猛地一吹，竟然灭了。
　　“沁沁......”章至成咬着牙埋下头，声音哽咽。
　　范巡无声地站着。孟老双手拄着拐棍，也低下头，手指微抖。
　　尾声:
　　临江长五百里，宽一里，江水时缓时急，只有乘大船才敢过江，小渔船多只在江边活动。
　　夏夜闷热，一些人举家住在江边渔船内解暑，住一夜十文钱，也划算。
　　廖净元身形一晃，脚尖便点在一艘渔船船头，他负手而立，衣袂浮动。
　　船内烛火摇曳，一道平淡声音自内里传来:“廖盟主不打理江湖琐事，怎么想起光顾我这破船？”
　　“都是谁惹得！”廖净元气不打一处来，“我本以为终于找到个厉害师父，没想到你刚教我俩月，就把盟主之位让给我，自己销声匿迹。好一个烂摊子！”
　　船舱内青衫青年弯腰出来，正是章至成:“你有正义感，理应继承武林盟主之位。而我早已没心思在意那些。”
　　廖净元叹口气:“节哀。”
　　“沁沁不在了。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章至成平静道，“不如隐退。”
　　廖净元不再说话，与章至成一道，站在船头吹夜风。偶见不远处船上跑过藕粉色衣裙的少女，看着看着，两人都笑了。
　　夜幕里一座江城，静静伫立着，说萧索，也不萧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