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阿兰絮,阿兰絮
于水泽边徘徊的阿兰絮
身披晨雾作绸纱,摘下霜露作花束
可怜的、可怜的阿兰絮
你的新郎不在此。”
——北原流域民谣
内容标签: 魔幻 因缘邂逅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斯诺,阿兰絮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少年遇见了某个传说里的新娘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167   总书评数:2 当前被收藏数:1 文章积分:131,725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架空历史-奇幻
  • 作品视角: 男主
  • 所属系列: 十二时·箱庭夜话
    之 晨雾的花嫁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7768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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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絮

作者:采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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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兰絮


      0.
      “阿兰絮,阿兰絮
      于水泽边徘徊的阿兰絮
      身披晨雾作绸纱,摘下霜露作花束
      可怜的、可怜的阿兰絮
      你的新郎不在此。”
      ——北原流域民谣
      1.
      斯诺第一次跟随族人踏入水边的那一天,遇见了阿兰絮。
      “弥拉亚”与“卡提珊”是北原流域的旧名,亦是北原流域、或者说未分裂前的百歌王朝的起源。北原流域发源于水,依托于水,也将对于自水中衍生出的神明的信仰从百歌王朝延续至今。
      而“晨雾的阿兰絮”,则是徘徊于水边,或是水妖或是神明的存在,无人知其来源去处,只知她长久地徘徊于弥拉亚与卡提珊这两条河流边,在口耳相传的民谣中为人所知。
      斯诺并非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他曾在母亲哄他入眠轻哼的歌谣中,在临水而居的同伴口中,在族中老人故事的一星半点痕迹中听过这个名字。就连现在,那位教训这自己儿子的妇人口中也依然是这个名字:
      “进到水里去,这样轻慢小心逢见了阿兰絮来带走你!”
      初次与最后的洗礼时是要将全身都浸没在水中的。
      因为此间的神明自弥拉亚浮世而生,于卡提珊隐世而灭。因此人们相信,水是生与死的象征,亦是人与神明交流的桥梁,当全身都浸没于水中时,灵魂会在这期间顺流而去往神明身边,告知这生命的诞生与死亡。
      那妇人的声音不知何时吸引了担任这次洗礼祭祀的婆婆,斯诺余光中瞥见她往这边看来,连忙一头扎进了水中,清透的河水侵染了他的发丝,每一寸浸没于水下的皮肤都被清凉所覆,妇人的叱责、同伴的笑声……水上的一切声息都离他远去,他以为他将独享这一刻静谧,直至无法呼吸而浮上水面。
      可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那叹息轻薄地像一阵轻烟,可又清晰得仿佛近在耳畔,携着一股温热,漏过被水浸湿的布料缝隙,沾过最细微的汗毛。

      斯诺有片刻失神。
      待他回过神来,憋下的气已不够他在水下久待,吓得他忙不迭地浮上水面大口喘气,抬起头却看到了河流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团淡薄雾气。
      他还在奇怪那雾气的来源时,那团薄雾却渐渐弥漫而来,顷刻便将整个视野笼在这一层雾中,于是他便看见了一个人影于雾气深处从远及近而来。
      她有着女性的姿态,身姿轻盈得如同缠覆于身周的薄雾。拢在长长罩纱下的长发像浸过水般濡湿透亮,遮覆了双眼的白布下是白皙光洁的脸庞。一袭饰以缕空花纹的白色长裙显露出柔美的曲线,露出的双肩与半臂以下披裹着的漆黑披肩相映衬下白得耀眼。
      她最终来到了斯诺前方不远处。横亘于他们之中的是一泓生生不息的流水。斯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注视到她的到来而突然变了脸色的祭祀婆婆便来到他身前:

      “可怜的、可怜的阿兰絮
      晨雾还未拢聚,霜露尚未凝结
      向你来时之地离去吧
      这里没有你的新郎。”

      阿兰絮的步伐蓦地停下了。
      她微微仰起头,露出柔软修长的脖颈,微启的唇瓣开开合合却只发出了几个破碎零散的音节。
      而她没有再走近一步,只是沉默地站立着,斯诺只听见流水的声音,生生不息,往返不止。
      那沉默像只保持了短短一瞬又像持续了数百年之久——斯诺总觉得他已在这段时间经历了日升月落,花开花灭,第一位自水中诞生的神明面对空旷荒芜的大地撰写了人类少女统一大陆建立了名为“百歌”的王朝的诗歌。
      就在突然出现并急速扩散开吞噬了东原平原的深渊阻断了百歌王朝的疆土,断绝了弥拉亚与卡提珊的传承时,阿兰絮,或者说阿兰絮身周的雾气终结了沉默,原本轻薄的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拢聚浓厚起来,顷刻间便淹没了阿兰絮的身影。
      在阿兰絮彻底被浓雾吞没前,斯诺在婆婆的身后探出头看向了她——她一直面对着他们的方向。斯诺无法从她覆上白布的双眼了解目光所向,只能做出浅薄的猜想。
      她大概一直都在“看着”这里。
      然后阿兰絮便正如她来时般从雾中消散了。

      婆婆已经涉过水回到了岸上,斯诺却还怔怔站在水中,他听见了熟悉的歌谣从脱离了雾中静谧而再度喧闹起来的水面上传来。
      正是关于阿兰絮的歌谣。

      2.
      那以后斯诺常常能在水边遇见阿兰絮。
      与北原流域的其他少年们相同,每逢雨水饱满而不需再引弥拉亚的河水灌溉的季节,斯诺便会和同伴们一同去临水的岸上收割苇草似的植物,那些植物柔软却坚韧,破开来后可以抽出同样坚韧柔软的细线用来纺纱或者编织,是结束了一天农活的居民们的另一项工作。
      而斯诺便常常会在收割这些苇草时遇见阿兰絮。
      她或在他弯下腰去收割时偶然地抬眼的余光内,或在他疲累时踏入水中时在水面上浮现的模糊影子里,或在他枕着割下的苇草堆躺在水岸上耳畔随风拂过的轻柔呼吸声中,而每一次,她总笼在一层薄雾里,常常是斯诺不知不觉间便发现同伴的一切声息都已远去,风中只剩下他和阿兰絮的呼吸声交融掺杂在一起,随后那雾又如阿兰絮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散去,同伴的喧闹瞬间便交织于风中。
      而当斯诺向同伴询问时,却发现他们对突然出现又消散的雾没有丝毫印象,便也逐渐明白这些人中只有他才能看到阿兰絮。若说第一次他还会惊疑忐忑于是否是那天洗礼见到阿兰絮的缘故,而现在已经习惯了她的气息的斯诺对于她便只余下好奇。

      他有时也会以着想在水边多偷懒一会的由头单独留下来,若恰好逢见阿兰絮便会和她说话,只是永远是他在自说自话,因为阿兰絮从未开过口回应他,斯诺所听见的来自于她的声音,唯有第一次见面时从她口中发出的破碎得不成话语的音节。
      无论是他对她发出疑问的时候,或是自顾自的说话时,抑或因为她的沉默而向她生闷气的时候,阿兰絮都始终静默着,只从细微的动作透出情绪的变化。
      那变化并不很明显,斯诺亦是在渐趋于长时间的接触下逐渐得出的发现。时而隐时而显,有时欢喜,有时垂哀,像弥拉亚成千上百年以来持续至今的静谧流动,偶因斯诺扔进的石子而漾开细微的涟漪。

      而这一天来到岸边时,他没有见到阿兰絮,因此依然向同伴说要留下来的斯诺便无所事事地沿着弥拉亚行走,而直到一声尤为凛冽的鸣叫骤然响起,他才惊醒自己竟然走到了卡提珊的附近。
      尽管弥拉亚与卡提珊这两条河流同为北原流域的起源,但卡提珊却是流域居民们的禁地。
      因为弥拉亚与卡提珊分别是生与死的象征。
      因而流域的聚落基本都分布于弥拉亚的两岸,而弥拉亚与卡提珊的交汇处开始便是禁止进入的禁地,那里存在着长久徘徊于生与死之间的生物,既非生者也非亡者,被居民们粗略地唤作水妖或是更加确切的半朽者。
      但就在斯诺意识到不对而忙不迭地奔跑回去的时候,在他身前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影子,占据了他回去的道路。
      那确然是一团影子。在斯诺的视野里眼前空无一物,然而地面上映出的影子却牢牢霸据了整个路面,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与骤然黏浊起来的空气。

      斯诺几乎是绝望地闭上眼睛的那一瞬,他听到了几个破碎的音节。
      那音节几近细不可闻,却教斯诺辨认出了正是那天阿兰絮的声音,只是在耳廓留下对于音色的印象便被风挟带走了。他在骤然吹拂起的风中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被浓雾所覆,而他的头顶是阿兰絮光洁的下颔,那双始终被黑色披肩所遮盖的双臂隔着一层布料将他牢牢地圈在怀中,是仿若保护般的姿态。
      斯诺因着这姿态陷入了片刻的难为情,可他还没忘记自己前方还有个看不见身体的影子,而就在他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抬头瞧见阿兰絮朝着那个影子的方向抬起了下颔,露出白皙的脖颈,喉骨处的隆起暴露在他的视野中突地产生了明显的起伏。
      而后斯诺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听不见风声,听不见他与阿兰絮互相交织几近融为一体的呼吸声,听不见影子粗重的呼吸声,甚至听不见弥拉亚与卡提珊交汇的鸣响,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静默,唯有包围着自己的温度和一缕浅淡气息才是唯一的真实。
      所以他也没有听见在这一瞬响彻于空气之中的声音:
      “从你所攀爬而来的腐朽树干上离开。
      ——这个人,是我的。”

      斯诺回到家里后,果不其然得到了父母的一顿教训。由于确然是他自己不注意走路,他也只能乖乖受着,还险些耽误了参加族人的祭祀仪式,所幸听闻了他的经历后,祭祀婆婆还是允许了他的到来。
      婆婆已经相当年迈了,继承她位置的是她的孙女,比斯诺年长二岁,不久前定下了婚约者。已经穿上了式样古朴的传统婚服的少女裹着缕空花纹的长裙,淡绿色的花环压下了长长的罩纱,斯诺在她的装扮中看见了阿兰絮的影子,脑海中顷刻浮现的是他曾问过的话语。
      原来阿兰絮真的是新娘。
      那么她的新郎又去哪里了?
      在斯诺分神间,祭祀婆婆已经开始了对新娘的祝福歌谣,他侧耳听了一会儿,想着阿兰絮当时所听见的歌谣应该也是差不多的:

      “阿兰絮,阿兰絮
      晨雾为你牵起长纱,霜露点缀你的纱裙
      如花瓣之雨般绽放的花嫁啊
      你的新郎在这里。”
      3.
      北原流域的雨季已经过去了。
      仅凭雨水的滋养已经无法供给农作物的生长,斯诺不得不与同伴们一起开始了长达数月的从弥拉亚引水灌溉农田的日子,疲于奔波于弥拉亚与聚落之间的斯诺很少再有借故留在弥拉亚的机会,往往结束了一日的活便累趴下了,无论同伴如何喊他起来都一动不动地睡死过去。
      正因此,斯诺并不很清楚在沉沉睡去间偶感的清浅呼吸是否确然是阿兰絮来过的痕迹抑或是自己沉落梦中时的错觉。
      他在梦境与现实中一日日细数时间,北原流域的旱季和雨季交替轮转,不知不觉,距离他第一次见到阿兰絮的那一天已经有三个年头。
      斯诺发育得晚,在十六岁这一年才开始疯长,不多时便已与三年前那个还透出稚嫩气息的孩子区分开来,显出少年的轮廓。
      而祭祀婆婆的孙女也已经满十八岁,按照北原流域的习俗已经成年,该准备出嫁了,于是这几日,居民们都为筹备婚礼忙的不可交日,斯诺也被母亲指使着把各种东西搬来搬去。
      眼看日期逐渐临近,他反倒闲了下来,便想着再去一回河岸,看是否能遇见阿兰絮,却得到了在弥拉亚发现了深渊踪迹的讯息。

      深渊便是东原深渊,数百年前的某一日里,突然出现于东原平原并盘踞于此的它摧枯拉朽般吞噬了整片东原平原,阻断了百歌王朝的疆域,断绝了弥拉亚与卡提珊在南原王国与西原荒野的传承。
      斯诺没有亲眼见过深渊,却也从边境的居民口中听过,它是漆黑而荒芜的黑暗,凡被卷入其中的事物无论是生命抑或死物都会被吞噬消化,至今还可以看见深渊中隐约浮现的平原轮廓里,像幽魂般走来走去的人形影子,但没有人敢去一探究竟。

      几乎没有考虑太多,甚至思绪都未在脑海里停留过短短一瞬的时间,他便听从了身体的本能,向着弥拉亚的方向而去。
      深渊在吞噬了整个东原平原后还隐约有继续扩张的痕迹,但最终被人为阻拦了。不比吞噬东原平原的猝不及防,深渊扩张的动作带有某种试探的意味,破碎而轻盈的黑色影子像柳絮般浮散着、缓慢地吞噬着它所接触到的生命、空气与水——却并非是不可抵御的,边境即是抵御深渊的前线,驻扎于那里的人们便是依靠杀灭那些影子来遏止深渊的扩张,哪怕清楚那或许只是杯水车薪。
      斯诺最终来到了弥拉亚的河岸,顷刻映入眼帘的便是如雪花般漂浮着的黑色絮影,并不密集,却极具存在感。
      他睁大了眼睛,在每一寸空气间逡巡,寻觅着阿兰絮的踪迹,余光中浮出一抹白色,他猛地转头,视野中的远方出现了一头洁白的鹿,以及那几乎要贴上鹿身的黑色絮影。
      斯诺的叫喊还停滞在喉咙里,那片黑色便猛然贴上了白鹿,只听见一声短促的嘶鸣声突兀地响起、而后斯诺便看见那头白鹿跪伏在地,四肢依然在挣扎着,却仿佛因为气力的流失而趋于缓慢——
      斯诺感觉到了浅浅的呼吸像浮出水面般出现在他的身后,那呼吸的主人伸出了被漆黑披肩包覆的双臂,想要覆盖住他直直盯着那边的双瞳。
      斯诺摇了摇头,从喉管发出的声音嘶哑而凌乱:“让我看吧,阿兰絮。”
      他看见那头白鹿最终停止了挣扎,那片黑色絮影隐约浮现出鹿的轮廓,在斯诺觉得从胃泛起的恶心几乎要翻涌上口腔时,阿兰絮揽住了他。
      他已经跟阿兰絮差不多高了,不复以往在她怀里抬头只能看见她的下颌的孩童,斯诺却觉得自己依然被当做孩童般对待,他从这个姿势中品味到一丝不甘一丝对自己的无力的痛恨,也从中明悉到身后人竭力安抚自己、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意图。
      斯诺平缓下自己的情绪才低低出声,声音是他几近无法想象是自己发出的低哑:“我想去边境的前线,阿兰絮。”
      他没有听见来自阿兰絮的只言片语,但他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因此斯诺只是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地倒出来,就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他不想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任由深渊侵吞他所喜欢的北原流域的一切,他不想只能像今天这样、只能沉默地看着事情的发生而无能为力。
      他想要守护北原流域和其中的一切,以及阿兰絮。
      斯诺最后准备离开时,阿兰絮面向着他的方向抬起下颌像是凝望着他离开——如果她能够看见的话。不知为何,斯诺从她的身影中读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而这个问题最终在斯诺所前往的前线中得到了解答。
      在边境这里,斯诺又一次听见了关于阿兰絮的歌谣:

      “阿兰絮,阿兰絮
      被晨雾所眷的花嫁
      浓雾弥漫荒野,晨露溶入红土
      跨越了漫长时间的花嫁
      你的新郎在远方。”

      那是驻扎于边境的人们所吟唱的歌谣,是人们为了不使自己忘却在家乡等待自己的人而唱诵的歌谣。

      4.
      从那一日起斯诺已在边境度过了几个年头,甚至错过了十八岁的成年礼,因此被母亲在寄来的信里骂了一顿,但骂归骂,她仍请代她写信的祭祀婆婆的孙女在信的末尾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时候能回来,斯诺不好回答,因而也只能敷衍过去。
      并非他不想回去,而是他来到了边境以后才发现,这里相当缺乏人手。
      正如斯诺在弥拉亚所见到的那样,深渊用以试探的方式便是那些如柳絮般的影子,它们会如附骨之蛆般贴附于它接触到的任何一个生物身上,直至吞噬湮灭了所有生气才会离去。每每只能将其从身上大力撕下才能脱离开来,但也因此撕裂出大小不一的伤口,这些沾染上影絮的伤口的愈合相当缓慢,往往在愈合前便会增添新的伤口。可以说,目前驻扎于边境的人都是以损耗生命为代价来控制边境扩张的,斯诺之所以在弥拉亚遇到了絮影,便是因为那天防线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柳絮般的影子钻过罅隙去往了弥拉亚。
      因此面对边境这样的现状,斯诺也不好提出离开,只能将母亲的询问尽量敷衍过去。
      在边境待的久了以后,他曾经在弥拉亚的河岸上收割苇草引水灌溉的记忆似都已趋于遥远而模糊,连将对北原流域和印象都逐渐消磨了去。每一次,斯诺都只能在歌谣中、以那个名字为指引探求归乡的路径。
      只是这一日,使他原本趋于模糊的印象再度具象化起来的并非那已经开始变得熟悉的歌谣。

      “可怜的,可怜的
      我深爱的人儿
      晨雾漫过弥拉亚,霜露延过卡提珊
      踏行过荒野与红土的花嫁
      你的新郎在何方?”

      那是祭祀婆婆,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杖随着她的声音起伏而敲击着地面,富有韵律的敲击声与比起吟唱歌谣更像是念诵祭文的声音相呼应,就如斯诺以往在北原流域时所参加的每一次祭祀一样。
      而直到看见跟在祭祀婆婆背后披着长长罩纱的少女,斯诺才恍惚地想起祭祀婆婆的孙女的婚约者也来到了边境,只是少女的双臂已经缠上了黑纱,是用于祭奠的标识。
      斯诺曾听族里的老人们谈起,祭祀婆婆是孤女,在婚约者去世以后没有再谈婚论嫁过,只是收养了同为孤女的女孩来接替自己的位置。
      他注视着她们远去、将北原流域的逝者带往卡提珊进行最后的洗礼,心中却也隐隐浮出了一丝明悟:下一次,她们来带走的就是他了。
      斯诺轻扯嘴角,脸上的弧度止步于笑与悲哀之间。其实一直以来对母亲的敷衍也未尝不是出于此——无法言说的事实与歉疚交织在一起,最终变成了拖延时间的话语。
      从第一次被同伴将影絮从自己身上撕下起,他就仿佛能够听见背上被影絮依附过的伤口里血肉缓慢地蠕动的声音,痛楚徘徊于每一寸撕裂和愈合并存的皮肉间,将斯诺计量的每一个日夜都映衬得举足轻重——只因或许没有下一个日夜来临。
      但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无法放任自己离开这里。

      那一日并没有来得太晚。
      又一次与影絮的交战中,斯诺被影絮贴附上,同伴赶紧来到他身边,一边防备影絮,一边帮他撕扯身上的絮影。而斯诺好不容易挣脱了影絮的缠缚便重重摔倒在地,这一片影絮与他贴附得太紧,同伴将它撕扯下来的时候进一步撕裂了其他伤口。
      同伴们清理了空气中漂浮着的絮影,感觉空气间已不再有黏浊的气息,他趴在地面上大口喘气,感觉生气从伤口间随着血液汩汩流出,失力过度甚至令他视野都已模糊,斯诺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披着长长罩纱、双臂被黑纱笼覆的人时,一时分不清是现实抑或虚幻。
      他最后开了口,声音微弱而沙哑:
      “带我走吧,阿兰絮。”

      斯诺最终回到了北原流域。
      他回来时生气已几近于无,只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便要被送去卡提珊,那时他望着母亲泪水满溢的双眼只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可又为能看见母亲的生活一如既往、未曾被那些雪絮的影子惊扰而觉得欢喜。
      连斯诺都不清楚支撑着自己从边境回来而尚未断绝气息的这一丝生气从何而来,可是自他来到卡提珊,耳畔听见久违的水声,眼睛看见河岸边肆意生长的苇草,清透的风拂过他的脸庞,他便明白了那个缘由。
      斯诺和祭祀婆婆已经越过弥拉亚来到了卡提珊。
      卡提珊是死者的归处与往生的去处,即便是祭祀婆婆也不能久留,因此她现在正在将他置于卡提珊的河岸,清澈的水流会将他身上的一切伤口抚平、将他全身浸入水中,然后他的灵魂便将顺流而下去往神明身边告知这生命的逝去。这便是最后的洗礼,是人类与神明持续了数千年的盟约。
      斯诺听见了渺渺的水音,与清冽的风声相融着被风从远方携来,那是自他诞生时就听过的歌谣,是伴随着母亲的轻哼逐渐溶入骨髓的遥远之音:

      “阿兰絮,阿兰絮
      于水泽边徘徊的阿兰絮
      身披晨雾作绸纱,摘下霜露作花束
      可怜的、可怜的阿兰絮
      你的新郎不在此。”

      祭祀婆婆的动作停顿下来了。
      风不仅携来了渺茫水音,还携带来一丝清浅的吐息,伴随着不知从何而起的薄雾弥漫,充盈了斯诺的全部嗅觉。他感觉祭祀婆婆起身想要挡在他身后、想像那时一般,吟唱那歌谣让薄雾散去——就如初次洗礼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已不再茫然不解地倾听,而是发出了连自己都纳罕的清晰话语:
      “不用了,婆婆,让我见见她吧。”

      随着祭祀婆婆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斯诺能够感觉有另外一个身影漫过水面,涉过卡提珊的水流,踏过湿润的河岸,最终停留在他身边。斯诺的知觉已经趋于模糊,但还能感觉到自己被轻柔地抬起,直到脑后传来柔软的触感。
      淡红色逐渐在阿兰絮洁白的长裙上扩散开来,斯诺抬起头,眼前是垂坠下来的濡湿黑发,以及被白布覆盖了双眼的洁白脸庞,而这一次,斯诺从未如此确信过阿兰絮正在看着他,无论她是否能视物。
      然后阿兰絮低下了头。
      斯诺睁大了眼睛,感受到额上传来温热的触觉,伴随着轻柔的吐息拂过他的脸庞。他听见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像弥拉亚与卡提珊历经无数年岁而持续的静谧流动,清澈明朗而又如此理所当然地存在着:

      “斯诺。”

      阿兰絮这样说道。
      这是斯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的阿兰絮的声音,以往他曾经由于阿兰絮的没有回应而气恼过,但直到此刻他真正听见阿兰絮的声音,斯诺才恍然惊觉,或许远在他出生之前、甚至比百歌王朝的起源还要遥远的时刻中便已决定了这一刻的到来,从他第一次呼吸到这个世界、呼吸到北原流域湿润的空气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等待、等待着这一句甚至不能称为话语的音节。
      只为这一句话,他便已死而无憾。

      弥拉亚与卡提珊是生与死的象征。
      在这里,人类的灵魂会顺流而下,成为流经润泽这片广袤土地的河流的一部分,等待再度诞生于此世的那一天。
      阿兰絮微微仰起下颌,听见了浸润在薄雾中的歌声,不知来源,不知去处,亦无法辨清是谁在歌唱:

      “可悲的,可悲的阿兰絮
      晨雾所笼的花嫁
      薄雾逐渐消散,霜露汇入河流
      你的新郎在这里
      在无尽的下一个轮回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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