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晴天

　　江晴一直习惯快节奏的生活，这边的工作量却少得可怜，云泽对她来说，又太过陌生，三天下来，竟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那种恹恹的困倦感来得越来越频繁。
　　等到项目总监韩露从总部回来，她总算聚齐人，开了一次像模像样的会。
　　韩露不仅是周正的项目总监，还是度假村的总设计师，整个项目从规划设计到施工都是由她一手负责。

　　周正虽然项目总监有很多个，但韩露也算是最年轻的一个，还不到三十岁，长得很漂亮，跟江晴那种妩媚中带着冷艳的气质不同，她看起来很干练却又不失女性的温柔。
　　周正几万人的大企业，就算是总部也有两三千人，江晴一直主管公关和营销这一块儿，没有负责过项目开发，和韩露只有过点头之交，并不熟悉。

　　韩露名校海归硕士，在周正五年就做到项目总监，难免心高气傲。
　　在用PPT给她报告工作的时候，语气显然对这个空降到云泽的总助不太以为然，何况江晴的样子从头到尾都有些心不在焉，根本就不像在认真听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的工作受到了明显的不尊重。

　　其实这真有些冤枉了江晴，她才接手，资料和报表都还没看完。韩露一上来就这么一通长篇大论，她听得实在云里雾里。
　　没等人讲完，她就打断：“可以了，剩下的我回头再看看。”
　　韩露道：“江总助，那你看看有什么问题？”
　　江晴道：“暂时没什么问题，不过以后每笔预算和支出，及时做好报表交给我，也不用太勤，就一周一次吧！”

　　项目总监虽然已经是高薪，但项目中的差价和回扣，才是他们真正赚钱的地方，这是这个行业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周正这种大公司虽然管理严格，但也并非没有漏洞。江晴这么要求，无异是断人财路，不仅仅是韩露，还有底下的各个关节，都不好再做小动作。

　　韩露表情微微一僵：“江总助，我们以前做项目的时候，从来没有领导这么要求过。”
　　江晴轻描淡写道：“以前你们怎么办事我不太清楚，不过这个我负责就按我的要求来吧。”
　　韩露讪讪笑了笑：“明白。”

　　江晴低头翻了翻桌上的报表，冷不丁开口：“对了，建筑垃圾排放是怎么回事？”
　　她语气很随意，就像是随口一问而已。
　　韩露道：“你是说直接排放在海里么？”
　　江晴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建筑垃圾排放不是有专门的处理公司么？”
　　韩露笑：“江总助，这里是云泽又不是大都市，没有严格的标准。如果我们自己不处理，就得花钱拉到市里的建筑垃圾处理公司。”
　　“那就拉到市里吧！”
　　韩露似乎是听到一句笑话：“度假村外围本来就是要填海的，现在的建筑垃圾倾倒在海里，节约成本不说，还能便于填海。”
　　“填海项目还没审批下来。”
　　“周总说了批下来是迟早的事，整个度假村的规划设计都是按填海来的……”

　　江晴再次打断她：“总之在填海还没批下来之前，垃圾暂时不要排放在水里，到处飘得都是，海水也被污染得很厉害，影响公司形象。不能在原地回收利用的垃圾，用渣土车拉去专门的处理公司。我刚看了预算，多出的这点钱，不影响工程。”
　　韩露讪讪笑了笑：“既然江总助这么说了，我们按着执行就是。”
　　江晴将报表阖上起身：“那行吧，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工程上的事我不太懂，不会多管，一切还是韩总监说了算，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她走到门口，又转过来道，“对了，记得每个星期交报表给我。”

　　其他人也陆续离开会议室，只有韩露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等到只剩下她和助理两个人，她才恼火地将手中的资料夹狠狠往桌面一摔。
　　助理小心翼翼道：“总监，别生气了。”
　　韩露冷笑一声：“真以为自己多大本事？一个搞公关出身的跟我面前指手画脚，谁不知道她是怎么上位的！”
　　助理道：“这也没办法，谁叫人家是总裁助理，周总的左膀右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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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酒店出来，江晴发觉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海滩，索性脱了高跟鞋，在沙滩上散步。
　　走了一会儿，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光膀子穿着花裤衩的男孩，不是叶飞还能是谁？

　　他正弯身在沙滩上捡起一个被人乱扔的饮料瓶，然后放进左手中的塑料袋里。那袋子已经装了五六个了。
　　云泽的海滩浴场，其实还算干净，但免不了一些素质低下的游客懒得去找垃圾桶，直接将喝过的塑料瓶随手丢在海滩上。

　　江晴觉得自己可能真得挺无聊的。
　　烈日当空下，她就一直跟着叶飞，只隔着两三米的距离。
　　叶飞当然意识不到身后有人跟着他，他一直专心致志地捡着瓶子，不一会儿，就装了满满一袋子，至少十几个。
　　然后便心满意足地往救生站方向走去。

　　海滩浴场都设有救生站，这里的救生站江晴之前远远看到过，就是一栋不起眼的白色小房子。这会儿走近之后才发觉，救生站旁边还有一间小木屋。
　　叶飞的方向明显就是那个木屋。
　　他从救生站前面路过，坐在门口的两个穿着黄色工作T恤的年轻救生员，跟他笑嘻嘻打招呼：“小飞，收获不错啊！”
　　叶飞却充耳不闻，看都没朝两人看，只低头盯着手中的袋子，继续朝旁边的小木屋走去。
　　那两人显然习以为常，又叼着烟继续玩手机，看到江晴从前面路过，还不忘忙里偷闲朝她吹了声口哨。
　　果然跟叶飞他哥是一路的。

　　江晴没搭理两人，径自走到旁边的小木屋前。
　　那木屋造得非常别致，圆圆的身子顶着一个屋顶，像是漫画里的蘑菇屋。
　　木屋门口的屋檐下，吊着一串风铃，正随风轻轻舞动着，发出悦耳的声音。
　　门边则挂着一个牌子，上面用粉笔写着一竖排字：小飞海洋动物救助站。
　　字迹苍劲有力，潇洒不羁。

　　江晴站在门口两米处，叶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发现她。
　　他将瓶子倒出来，蹲在地上一个一个数好，然后小心翼翼放进门边一个更大的袋子里，那里面的塑料瓶已经堆了两尺高。
　　做完这一切，叶飞站起来拍拍手，转身在门口的水龙头下洗手，等他仔仔细细把手洗好，才抬头看向江晴。
　　不知是不是现在才发现她。

　　“小飞。”她笑盈盈叫他的名字。
　　叶飞一如既往地没什么反应，转身进了屋子。
　　这在江晴的意料之中，她笑了笑，不请自入跟了进去。

　　屋子里没什么陈设，只有一个放着瓶瓶罐罐的柜子，旁边还有一张可折叠的小方桌。
　　地上摆放着几个大盆，占据了屋子大部分位置，这些盆子里装着海龟，总共五六只。
　　江晴对这些海洋动物不陌生，一看就知道这些不是健康的海龟，甚至有一只已经断了右前鳍。
　　叶飞从柜子里拿出几支药水样的玩意儿，蹲在海龟盆边，一只一只喂着。
　　等喂完之后，他又起身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两把刷子，将其中一把递给江晴。
　　“啊？”江晴接过刷子，有点莫名其妙。

　　叶飞没回答她的疑问，只是蹲下身，拿起手中的刷子，轻轻地给海归刷龟壳，然后抬头用那双纯净的眼睛看向她，言简意赅道：“刷！”
　　“要我帮你给海龟刷壳？”江晴反应过来，笑问。
　　叶飞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干活，再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江晴走到旁边的一只水盆旁，低头看向里面那只受伤的老海龟，拿起刷子在它背上刷了刷，那海龟感觉到，就用鳍轻轻拍打身下的水，像是在表达高兴。
　　她觉得有意思，看了看叶飞的动作，学着他给海龟刷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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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铮回来时，救生站门口的张凯和王明威笑嘻嘻朝他招手：“铮哥！”
　　“干嘛呢？”
　　张凯贼兮兮笑，指了指旁边的木屋，小声道：“一美女跟着小飞进去了。”
　　叶铮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
　　王明威道：“阿凯说得是真的，大美女哦！”
　　张凯连连点头：“就是上次度假村工地那女的。”
　　叶铮微微一顿，挑挑眉转身往木屋走。
　　他走到风铃响动的门口时，已经看到里面两个并排蹲着刷龟背刷得起劲的人。
　　他们并没有觉察他的到来。
　　叶铮弯起嘴角无声笑了笑，看了会儿，默默转身回到救生站。

　　张凯道：“没骗你吧？咱小飞长大啦，知道泡妞啦。”
　　叶铮在他脑袋上敲了下，笑道：“别胡说！”
　　张凯摸着脑袋道：“哎不是我说！那女的真好看，那气质怎么形容来着？感觉特有女人味。”
　　叶铮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德性！”
　　“我说真的。”
　　“我们云泽就没这么好看的妹子，别的不说，瞧人家多白啊！”
　　叶铮扯过他嘴里叼着的烟，对着点上，狠狠吸一口。
　　张凯推了把他：“铮哥，咱小飞孤男寡女跟人待在屋里，你也不去管管！”
　　叶铮斜他一眼：“人家帮小飞刷龟背呢！”
　　“什么？帮小飞刷背？”

　　叶铮斜他一眼，笑道：“找抽吧你？”
　　张凯大笑：“铮哥我说真的，小飞不是开始想女人了吧？”
　　“别胡说，小飞才多大。”
　　张凯道：“就快满二十了，不小啦！铮哥你二十的时候，女朋友都换几波了吧？不过小飞也真是的，看到大美女就把咱们的小美女梦梦忘了！”
　　叶铮笑着踹他一脚，低头吸一口烟，心里却也感叹，是啊！不小了，站起来都跟他一般高了。

　　三个人坐在救生站门口吞云吐雾了一会儿，隔壁木屋的江晴帮叶飞刷完龟背，走了出来，站在水管前洗了手，才朝这边看过来。
　　叶铮正弯着一边的嘴角看着她，表情有些神色莫辨，但大部分可以解读为轻佻。
　　江晴甩甩手上的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原来你们真不是地痞流氓啊！”
　　叶铮笑着点头：“嗯，大部分时间是良民，不过如果有需要，偶尔也可以客串一下。”
　　江晴故意撩了撩头发，似笑非笑扫了三人一眼，从他们跟前走过。

　　“哇哦！”张凯和王明威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张大嘴巴异口同声。
　　叶铮不客气地一人扇了一巴掌：“赶紧回魂儿！该换班了，今天浴场人多，都仔细盯紧点，尤其是瞭望台和救生艇巡视，看到哪里有不对劲马上通知离得近的兄弟，管理区领导说了，要是咱们救生队能连续第三年保证零溺亡事故，给咱们涨钱。”
　　两人灭了烟起身，嬉皮笑脸将手机交给他，又拿起腰上别着的对讲机。
　　张凯笑道：“铮哥放心，咱们工作的时候，绝对一心一意，游客的生命安全就是我们的生命安全。”
　　“行行行快去吧！晚上请大家喝酒。我也去看看小飞这傻小子在干什么？”
　　两个队员嘻嘻哈哈跑开，叶铮则笑着转身去旁边的小木屋。

　　叶飞正蹲在地上看海龟，估计这动作已经保持了很久。
　　和大部分自闭症一样，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外界充耳不闻，行为举止机械重复。
　　叶铮靠在门边笑着看会儿他，走进去在他旁边蹲下：“这只海龟快康复了，咱们过两天就能让它回到大海了。”
　　叶飞没回应他，但脸上却露出一个浅浅的孩子气笑容。
　　叶铮歪头看着弟弟的表情，也笑：“你不是都不让陌生人进你的小站的么？怎么让刚刚那位姐姐进来，还帮你刷龟背？”
　　叶飞用手戳了戳海龟的头，没回答他的话。
　　叶铮揉了把他的脑袋：“这么酷？连哥哥都不说？小心我告诉梦梦。”
　　叶飞终于转头，睁着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看向他：“哥哥！”
　　“嗯？”

　　叶飞伸出手：“烟。”
　　叶铮反应过来，笑：“我没烟，刚刚凯哥给我的，就抽了一根。”
　　“烟。”
　　叶铮无语地叹了口气，从裤袋里把烟盒掏出来给他：“你是孙悟空转世吧？带火眼金睛的。”
　　叶飞接过烟，想了想又从里面抽出一根给他。
　　叶铮看着手中孤零零的烟，哭笑不得：“飞哥，能再多发两根不？”
　　叶飞将烟盒收在背后，起身走到到墙边柜子前，打开抽屉塞进去，想了想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在看自己，赶紧用身体将抽屉牢牢挡住，偷偷摸摸拿了两本书压在那烟盒上。
　　叶铮笑：“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
　　叶飞把烟盒藏好，满意地笑笑，走到旁边的小方桌坐下，拿起上面的本子和笔，开始低头涂涂画画起来。

　　叶铮奇怪他怎么突然画画了，起身走到他旁边去看。
　　叶飞画得是简笔画，画得还不错。
　　叶铮低头看向他的本子，是他最喜欢画的大海，海水中有两个人。
　　叶飞指着其中的那个小男孩道：“小飞。”
　　叶铮笑问：“那旁边这个呢？肯定不是哥哥，因为是个女孩儿。”
　　“姐姐。”
　　叶铮怔了下：“刚刚那个姐姐？”
　　叶飞道：“姐姐救小飞。”
　　叶铮一头雾水：“你到底在说什么？”
　　“小飞不会游泳，姐姐救小飞。”

　　叶铮没明白他的意思：“你游泳游得可好了。”可说完，蓦地灵光突至，“你是说你小时候在海里淹着，救你的是刚刚那个姐姐？”
　　叶飞终于笑了，用力点头。
　　叶铮皱了皱眉：“你是不是记错了？我怎么记得当时是个黑黑瘦瘦的海边小丫头？”
　　叶飞道：“是姐姐。”
　　叶铮看着他的简笔画，仔细在记忆中搜索。

　　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那时叶飞才七八岁，他也正是十六七岁贪玩的年纪，带着弟弟来海边玩儿，然后就让他一个人在沙滩待着，自己跟一群伙伴下水去游泳。
　　哪知叶飞太喜欢大海，自己下了水，还被海浪给卷入深处，他年纪小还不会游泳，幸好被路过的一个本地小姑娘救了回来。

　　叶铮早已记不清那姑娘长相，只隐约记得黑黑瘦瘦，典型的海边少女。还挺凶巴巴的，等他赶来的时候，被她狠狠训了一顿。
　　他当时看到叶飞因为溺水一直哭闹，吓得不轻，等她骂完，也没和她道谢，就背着弟弟去找父母了。
　　后来想去找人好好感谢，却发觉连人家名字都没问。
　　云泽是个小镇，但那时也有两三万居民，十几岁的小姑娘并不少见。在海滩碰了两天运气，一无所获。过了几天他们一家就离开了。
　　后来几年，他每个暑假都会来云泽，却始终没再见到那个女孩。
　　现在过去十来年了，要是叶飞不提起，他甚至都已经将这件事忘了。

　　但是刚刚那个女人，和当年的海边少女，也差别太大了点吧？

　　叶铮看着叶飞笃定的神色，笑了笑：“行吧，你记性好，算你没认错。”
　　叶飞再次强调：“是姐姐。”
　　叶铮点头：“嗯，哥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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