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下山捉鬼

　　“去吧，去杀了柳云生。”

　　像是听懂了蓉兰的话，莲香把头扭回来，身形一闪便出现在柳云生床前。

　　她伸手握住柳云生的脖颈，只要稍稍再用些力，柳云生必将身死。

　　柳云生被莲香钳住脖子，窒息感涌上来，原本苍白的脸此时涨红发紫，额头青筋鼓起，双手无力地在空中乱抓，口中“呃呃啊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人在将死之际，脑中会浮现一些画面，此时柳云生便是如此，往日与莲香相处的场景一幕幕出现在他眼前，令他心口钝痛不已。

　　“就是这么个男人，害你成了这副模样？”蓉兰斜倚在房门口，好整以暇地开口道：“杀了他就能报仇，莲香，你还在等什么？”

　　莲香的手不自觉松了松，柳云生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猝不及防流下眼泪。

　　滚烫的泪珠落在莲香手背，她似被柳云生的眼泪灼伤了一般，倏然间放开手。

　　柳云生扶着床榻慢慢坐起来，声音嘶哑地说道：“莲...儿...是我...对不住...你……”

　　蓉兰勾起唇笑了，笑得有些无奈，“莲香，时至今日，你还是不舍得杀他，对么？”

　　不知何时，莲香身上浓重的煞气已消散于无形，面目狰狞的样子随之隐去，恢复成临死前满面红妆的脸。

　　半晌，莲香看也不看柳云生一眼，垂眸平静地说道：“蓉兰，你说得对，我杀不了他。”

　　蓉兰将鬓边一缕发丝往耳后捋了捋，在朝花阁待得久了，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妩媚动人。

　　“还记得临别之时我同你讲过的话吗？”蓉兰目光幽深，语气中有掩盖不住的恼意。

　　莲香颔首道：“我记得。”

　　看着昔日姐妹如今坠入深渊，蓉兰忍不住叹息道：“为何不回来？”

　　“蓉兰，我回不去的。”

　　她怎么回得去？

　　本以为柳云生值得自己托付终身，在遭受背叛之后，她心字已成灰，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而蓉兰，她的好姐姐，在听闻她要与柳云生一同离去之时，说出那样的话，无非是已经猜到她的结局。

　　可蓉兰显然也没有料到，她竟会如此决绝选择赴死，便如同当初她义无反顾跟随柳云生离开临安城。

　　莲香自小便十分羡慕蓉兰，羡慕她长得好看又聪明，能得相爷重用，直到柳云生说要与她白头偕老，她才觉得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件蓉兰没有的东西。

　　可笑的是，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还来不及好好品味，便已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对此，莲香心里不可谓不怨，于是她化为红煞再度归来，让金家付出代价，却迟迟不肯对柳云生下手。

　　她在害怕，害怕杀了柳云生之后，自己仅存的神智会被煞气侵蚀，最后沦为祸害苍生的邪魔。

　　事实上就在方才，她的的确确失控了，若不是门外那些人拼尽全力阻止，兴许她现在已经完全失去神智。

　　她不愿去猜柳云生到底有没有真心待过她，她真的累了，很累很累，想放过柳云生，更想放过她自己。

　　外面的雨失去煞气抑制，又开始肆无忌惮下起来，细细密密笼罩着柳家小院，如同苍天也在悲鸣。

　　蓉兰将莲香打量了一番，开口提醒道：“你身上的煞气散了。”

　　煞气散了，说明莲香身上再无怨气。

　　何谓红煞厉鬼？直至头七这日天亮前，厉鬼若能杀死所怨至深之人，就会被煞气蚕食殆尽，最后剩下一团血红鬼煞，方能成为真正的红煞。

　　而莲香今日自愿放弃仇恨，散去滔天怨气，红煞便注定胎死腹中。

　　“散了就散了吧。”莲香心知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偏头朝白暮舟说道：“劳烦公子去西厢房将妾身的琴取来。”

　　白暮舟没有问原因，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西厢房就是刚才被应小天原身压垮的那间屋子，琴被掩埋在废墟里，他找了半天才找到，是一把梧桐木做成的旧琴，所幸这琴还没坏。

　　抱着琴经过院子的时候，他看到应离正用剑往自己手腕上抹，鲜血汩汩而出，应离将手伸到蛇嘴里，显然是想给已经重伤的应小天喂血。

　　白暮舟注视着应离和应小天，目光深邃，心里转过无数念头。

　　看来他猜得没错，应离之血有奇效。但他没有多做什么，继续往前走，去给莲香送琴。

　　莲香接过白暮舟手里的琴，将之放置在小桌上。

　　她低头细细抚摸着自己生前最爱的琴，像是凝视阔别已久的老友，眼中流转着淡淡光华。

　　莲香微微一笑，青葱细指在琴弦上跳跃飞舞，一曲《长相思》婉转流泻出来，伴随着低吟浅唱，仿佛水银一般无孔不入，余音绕梁。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恹恹睡起迟，闲庭花影移。

　　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

　　一曲终了，莲香抬起头，“蓉兰，姐妹一场，只求你帮我这一次。”

　　蓉兰还未开口，应离扶着化为人形的应小天走进来。

　　见莲香身上再无煞气，应离心里也舒了口气，下意识问道：“帮你什么？”

　　应离虽气莲香打伤应小天，却也是真心为这女子感到惋惜，毕竟莲香没做错什么，金老爷是罪有应得，她唯一错的，只是信错了人。

　　“我想请你在鬼差赶来之前，打散我的魂魄。”莲香这话是对蓉兰说的，她言语间漫不经心的模样，像是在念叨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柳云生面露羞愧，颤抖着开口道：“莲儿，千错万错都在我，你莫要想不开......”

　　莲香没有理会柳云生，她心里多少还是有这个男人的，如若不然，方才便取了他的性命。

　　柳云生待她再不好，她也忘不了对他的情，只是不会再犯傻，更妄论人鬼殊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情之一字，于她来说就像催命符，若不是生前太在乎，她便不会满腔怨愤，死得这般凄惨凉薄。

　　只盼再无来世，也好过再尝一遍情爱的苦痛滋味。

　　蓉兰皱着眉劝道：“你这又是何苦？到了地府，一碗孟婆汤喝下去，前世不过南柯一梦，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

　　白暮舟十分鄙视蓉兰的信口开河，莲香杀了金家十几口人，到了地府岂有这么容易投胎？少说也要到十八层地狱刀山火海里走一遭，受足刑罚方能入轮回，最后还很有可能被打入畜生道。

　　不过他也不好当着莲香的面，把这话讲出来，生怕惹怒了这尊煞星，人家一个凶性大发，把他们全弄死都有可能。

　　莲香显然不知白暮舟心中所想，她没有犹豫，朝蓉兰微微一笑，面容恬静。

　　“蓉兰，我不愿轮回了。”

　　莲香自小便与蓉兰相识，对蓉兰的一身本事，也略知一二，打散她的魂魄，对蓉兰来说并非难事。

　　蓉兰心中百转千回，见莲香如此坚决，只得答应下来。

　　没有人知道被打散魂魄会承受多大的痛苦，而莲香却嘴角含笑，在魂魄散去的最后一刻，留下了一句话。

　　她说，柳云生，愿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莲香一生敢爱敢恨，最后也应了她自己说的话，魂魄散去，自此三界轮回内再不会有莲香这个人，即便柳云生再过十世百世，也不会再有机会见到这个曾爱他至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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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云生最初确实是喜欢莲香的，因为莲香不仅弹得一手好琴，还是朝花阁头牌。

　　对柳云生这种穷秀才来说，莲香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有莲香相伴，连平日里对他颐指气使的张家少爷都会羡慕他，这恰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然而当莲香随他来到柳家，眼看着便要成为他的妻，他心中最初的悸动也渐渐平息下来。

　　莲香的千依百顺让他有了倚仗，让他觉得花魁又如何，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青楼女子。再加上金老爷的威逼利诱，最终，他亲手将这个舍弃纸醉金迷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女子推了出去。

　　世人眼中，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能够轻易得到的，向来不会太过珍惜。

　　在知晓莲香变为厉鬼要向他索命之时，柳云生心里除了恐惧，更多的则是怨愤。

　　他想着，莲香以青楼女子之身换他一份大好前程，这是笔划算的买卖，他甚至还愿意让她继续做正室夫人，她还有什么不满足？非要寻死化为厉鬼，真真是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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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莲香魂飞魄散，素如哪还有先前被一掌轰到墙上的气愤，搂着白暮舟的脖子“哇”一声哭得好不凄惨，活像是方才被蓉兰打散魂魄是她自己。

　　蓉兰被素如的哭声惊得回过神来，似笑非笑看着手足无措的白暮舟，开口道：“暮舟，多年未见，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白暮舟傻眼了，仔仔细细看了又看，这才发现蓉兰的眉眼与自己父亲有七八分相似，当下便笑着回道：“小姑姑，多年未见还是如此美艳动人。”

　　白暮舟这话显然不走心，上次见面还是十二年前，那时她也不过十岁，从哪能看出美艳动人？

　　蓉兰没拆穿他，看了一眼埋头在他怀里痛哭的素如，眯着眼笑道：“运气不错，这等宝贝都让你遇到了。”

　　白暮舟眼神一暗，蓉兰口中的“宝贝”指的是素如，对除妖师来说，素如这样的，确实是宝贝。

　　除妖师一族的天敌是蛮族，蛮族之人多擅养蛊，仅凭素如的血可解世间百蛊这一点，便说她是稀世珍宝也不为过。许是命数使然，他虽学不好符咒之术，却误打误撞得到素如，这可是族里数百年来求而不得之物。

　　没错，蓉兰和他一样，是除妖师一族仅剩的三条血脉之一，或者说她的真名其实叫白兰。

　　他祖父白江城乃除妖师一族的族长，膝下共有两子一女。

　　嫡长子白烨，也就是他父亲，死于十二年前除妖师一族灭族之战。

　　嫡次子白岩在十六年前便不知所踪，恰好避开了灭族之战，也不知如今是否尚在人世。

　　祖父的小女儿闺名白兰，便是此刻眼前的蓉兰姑娘，也是他的小姑姑。

　　白家的孩子自三岁起便要开始修习除妖术，但先辈们几百上千年来留下的知识过于庞杂，人的寿命却只有短短几十年，不大可能全部学成。

　　于是每一代除妖师都分为三支，分别修习三种不同的除妖术，他父亲修习符咒之术，二叔白岩修习控傀之术，而小姑姑白兰则修习镇压封印之术。

　　十二年前，除妖师一族举族与蛮族决战，彼时小姑姑白兰年仅十岁，而他只有八岁。家族溃败之时，他和小姑姑被世代忠于白家的家仆连夜送走，家仆们担心太多人走在一起会被发现，两队人便分开了，一拨人带着白兰往东边走，另一拨人带着他往西边走。

　　在宿州安定下来之后不久，他辗转得知带小姑姑离开的那些仆人在蛮族的追杀中，已经死伤殆尽，自此他便完全失去了小姑姑的音讯，没想到如今竟还能相见。

　　小姑姑白兰，大概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想到这里，白暮舟心中悲喜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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