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映山河

　　夜晚明哲的一番话，又勾起了明月年少时的那些回忆。

　　前朝暴虐腐败，民不聊生，各路英雄揭竿起义，先皇便是其中一路。虽然是生于乱世，但先皇一直将明家人藏得牢牢的，家中又有恒产，日子并不算特别艰难。一直受到家人的庇护，小小的明月不谙世事，即使每日听着叔伯商讨战事，也丝毫不觉世道艰难。

　　直到金陵一战，明月方知何为战争。

　　那日早上，母亲忽然严肃地指挥着家仆收拾细软，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便备好车马，带着明哲兄妹、明珠，还有几个先皇留下的一小队侍卫，慌忙南下。那年明月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尚不知明家将要大祸临头，只道母亲要带全家南下寻父，高兴得不得了。

　　明家日夜兼程，赶了好几天的路，终于在金陵与先皇会合。与此同时，从后追赶的敌军也赶到了，两军相遇，少不了兵戎相见。

　　小小的明月被母亲护着躲在马车上，透过破烂的帘子看着外头的战场，外头时时刻刻都有人倒下，有敌军，也有她的叔伯。那时候她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路口那户的老阿婆那样、老了之后可以留在家中颐养天年的，在乱世中，有更多的人被迫提早结束了生命，他们死在了战场上，死在了人们的野心中。

　　金陵一战，军中损失逾百名兵将，明珠失踪；先皇失去了唯一的妹妹，明月也正式失去了继续天真懵懂的权利。

　　教明月用剑的师傅告诉她，要结束眼前的这一切，唯有先除内忧、再平外患。

　　明哲说得很对，小时候明月确实想过入朝为官，甚至是领军出征。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明月也许真的要成了个女将军。

　　闲散惯了，连明月自己都已经分不清，一世闲人，是否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被那些陈年旧事扰乱了心绪，明月在榻上辗转反侧，几乎是彻夜未眠。

　　“长公主。”小满在盒子里蘸了点香粉，点在明月眼下淡青色的阴影处：“昨夜睡得不好吗？”反复几次，总算是遮掉了那点痕迹。

　　“是不太安稳。”

　　失踪多年的姑姑忽然有了消息，明月不敢怠慢，换过出宫的衣服，便带着小满和两个侍卫出宫去了。

　　城西算是京城中最鱼龙混杂的地方，聚集了京城中大部分的平民，也有许多远道而来的外地人；那里有摆满摊档的普通集市，也有买卖奴隶的地方。总而言之，不是适合贵族子弟闲逛溜达的地方。

　　明月几乎三天两头就出一次宫，但也从来没有踏入过城西的地儿。

　　要到探子回报的那条贫民小巷，首先要经过一处集市。集市里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有着各式各样的摊档，一个个紧密地挨在一起，占据了街道的两旁，只留下中央的小路供人行走。

　　集市里人多，两个侍卫挡在外头，护着明月和小满，免得被人挤着了。

　　“长公……”被明月看了一眼，小满连忙改口：“姑娘，好端端的，我们干嘛要来这里啊……”小满自小也是跟着明月在外长大的，但多年未过宫外的生活，平日也少出宫，如今一下子看见这么多人，竟不自觉地有点怯了。

　　看着小满不安的样子，明月摇摇头：“我倒是觉得这里很有趣。你看，我大雍的百姓都是这样过活的，在这集市中做些小买卖便可以养活全家。”停在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伸手拿了两支：“比之前朝，不知好了多少。”

　　侍卫递上两个铜板。

　　“身为大雍的……”将其中一支递给小满，明月张口咬下自己的那支糖葫芦的其中一颗：“我竟不知天子脚下还有这样的地方，往后还是得多来看看。”许久未吃过这些孩童的零嘴，忘了这亮晶晶的糖衣里裹着的是酸掉牙的果子，一口咬下，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父皇说过，国之根本在民，在上者不可忘本，方可保国家千秋万代。

　　怕明月觉得太酸，小满连忙掏出手帕来，递给明月。

　　嘴里还含着山楂，明月摇摇头，好不容易把果子吞进去了：“没事。”酸得眼睛都眯起来：“你难得出来一回，看看有什么想要的。”停在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摊前，捏起一小盒胭脂：“这个颜色倒是挺特别？”

　　“姑娘真是好眼光。”摆摊的妇人见有客人上门了，脸上立马堆满了笑：“这胭脂是前些日子从西域运来的，只有姜罗人才做得出这个颜色。如今只剩下这两三盒了，姑娘若是想要，可要趁早。”

　　“这个怎么卖？”

　　虽然看不出来人的身份，但见明月身上穿的不是寻常料子，身边又有护卫跟着，妇人的笑意更深了：“不贵，只要十两银子。”寻常平民的四口之家，一年嚼用不过也是十来两银子。如今不过是一盒姜罗胭脂，便敢要价十两银子，这显然是将明月当成养在深闺、不知物价的娇小姐了。

　　放下手里的胭脂，明月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你说多少来着？”城西平民集市里的路边摊上的胭脂竟要十两银子，要满大街小巷都是这个价钱，恐怕也没几个平民擦得起胭脂水粉了。

　　“我们真是有缘。”

　　正想再问，忽然感觉身边站了个人，听着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明月诧异地转过头去，正好与来人四目相投。

　　盈盈浅笑，俞青荇伸手拿起一盒胭脂：“真巧，姐姐也来买胭脂？”

　　昨日在顾家的相遇实在说不上愉快，这位顾家表小姐还嫌她凶悍来着，今日碰巧遇上，若是换做别人，即便不上前挑事，也是要离得远远的，绝不肯再有何瓜葛。偏生这俞青荇却微笑着迎上来了，还一口一个姐姐的，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明月不想搭理她，但也不好无故给她没脸，只勉强应了一声。

　　“这胭脂的颜色，京中倒是少见。”

　　“我初来京城，也不知道京中有些什么颜色，只是看这盒子款式特别，图个新鲜。”俞青荇拿起一盒胭脂，打开看了看：“这胭脂确是上好的颜色，我一见就觉得喜欢。”抬头对那卖胭脂的妇人说：“帮我把这些都包起来吧。”

　　“这些胭脂明明是我家姑娘先看中的，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直接上手抢了？”直觉来人有心找茬，小满瞪大了眼睛，毫不示弱地踏前一步。

　　跟着俞青荇的侍女同样踏前一步，毫不客气地开口：“买东西哪有什么先来后到，自然是谁给得起钱就归谁了。”上下打量明月一眼：“这位姑娘若是不买，就不要碍着我们姑娘买东西了。”

　　“放肆！”明月身后的侍卫低喝一声。

　　“珠儿，不得无礼。”转身轻斥一声，回过头来，俞青荇浅浅笑着：“下人不懂事，姐姐千万不要见怪。”看了看摊档上的胭脂，又看了看明月，脸上有些为难：“见姐姐在此看了一会，也不见要买，以为是看不上，所以才……”

　　“没关系，你喜欢便买吧。”

　　不同于外头有些还恪守着前朝风俗的地方，京中的闺秀是可以出门的。从前在老家时，俞青荇一直都是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如今到了京城，却也还没有出外逛过。平日总听着旁人说这京城如何好玩，见今日天气不错，便心痒痒的想要出门。

　　因着顾舒棠昨晚受了凉，今天说是不出门了，俞青荇便只带了一个从老家跟来的侍女一起出门。没想到逛着逛着来到城西，远远地就看见明月在摊档上看胭脂，俞青荇想起昨日的事，看昨日顾舒棠对她的态度，俞青荇直觉她应也是这京中的贵女，甚至可能出身于与顾府交好的望族。

　　俞青荇此行是来投靠顾家的，可不想初至京城便树敌、更不想被送回老家。

　　想起老家中的人和事，俞青荇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辈子，她便是死，都不要再回去了。

　　“这样好了，这里有四盒，我与姐姐一人两盒。”想了一会，俞青荇抬头，脸上带着亲和的笑意，似是真心想要与明月交好：“昨日不识姐姐，是青荇失礼了，今日便用这两盒胭脂赔罪，望姐姐海涵。”

　　明月挑挑眉，这顾家表小姐是什么意思？

　　有人抢着要付钱，摆摊的妇人脸上笑开了花：“好嘞。”生怕俞青荇要反悔，连忙将几盒胭脂打包起来：“这里四盒，一共四十两银子。”

　　“四十两？”

　　绞着帕子，俞青荇有些迟疑了。死去的母亲将她托付给顾家，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俞家落魄。这次入京，家中也没有给她准备什么，只有母亲当年的那些陪嫁，东凑西凑，大概也就是两三百两。如今不过是几盒胭脂，便要花去四十两，俞青荇不由得有些犹豫了。

　　只是，看着明月的笑脸，俞青荇骑虎难下，只得咬咬牙：“珠儿，给钱。她要尽快融入这里，只要能留在京城，这点银子算得了什么？

　　比起宫中用惯了的贡品，这两盒胭脂其实也不算什么，但人家态度诚恳，又说是要赔罪，明月也不好当众下了人家的面子：“如此，便多谢了。”

　　昨日的冲突暂且揭过，但明月也没打算要与这顾家表小姐深交，见俞青荇似有详聊的意思，随意找了个借口便走了。只剩俞青荇站在原地，捏着拿两盒胭脂，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最后只能苦涩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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