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第三章

　　艾晴盯着地上，指甲深深掐进手掌心，连脊髓都是冷的，忽然抬头，逼视眼前的人，一字一句道：“阿越——哦 ，不，楚平楚先生，或许我该这么叫你……”可是话卡在喉咙里，硬生生吐不出来。震惊过后，是满心的无助，她垂着肩，脸色煞白，喃喃道：“从来没有想过今天……”以前或许想过，某年某月某日某个地方，还能不期而遇，顶多惨然一笑，可是并不包括艾家……

　　楚平斜倚在墙上，双手抱胸，姿态闲适，口中的话却完全相反，“可是我时刻都在想着今天！”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带着血腥味，每个场景，每个表情，每个动作，甚至什么样的对话，全部都想过！就在艾家，当年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狠狠羞辱她，以泄心头之恨！

　　但是想象和现实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压抑着，连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恨愤怒都无法发泄。

　　艾晴别开脸看着窗外，声音低沉飘忽，像阁楼里尘封许久的尘埃，“不论是楚越还是楚平，你来这里，所为何事？”凭着女人敏锐的直觉，他来艾家，一定另有所图。

　　楚平洒然一笑，“艾晴，这就是你欢迎我的方式？不过不要紧，你很快就会知道。”他虽然在笑，眼中却无一点笑意，眸光冰冷，像是猎人，对着圈套里的猎物，虎视眈眈，冷酷无情。

　　她脑中将连日来发生的诸多事宜整理一遍，恍惚说：“艾氏吗——”他想要的除了这个，没有其他了——商场上的事，她没有任何发言权。如果没有办法挽救，那么，惟有任它倾塌。

　　可是他人未必如是想，或许只除了她。

　　俩人之间惟有沉默，几乎令人窒息，难堪而疼痛。

　　窗外的阳光明亮的刺眼，眼前有瞬间的空白，只有一团朦胧的光晕，意识似乎停滞，她眯着眼呢喃：“你变了许多，许多——”

　　楚平上身微微一震，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她，沉默无语。隔着八年的煎熬，他如何能不变？可是为什么，她却一点都没有改变？一点都没有！依然这样惊人的美丽，依然习惯仰视阳光？

　　第一次见到她，她也是这样，眯着眼睛，看着阳光发呆。那天，她穿着碎花蓝的及膝长裙，腿不规矩地歪在旁边，露出大片雪白肌肤。篮球砸在她身上，就像爱神丘比特的箭，年轻男女一箭穿心。她对着他嫣然一笑，将球扔给他，微笑说：“我知道，你是楚越。”

　　那时的她美丽而活泼，是所有男孩子的梦中情人，可是她对他情有独钟，快乐地说：“楚越，我从没有见过哪个男孩子像你这样聪明，英俊，充满智慧，只要想做的事，从不怀疑，一定能做到。”

　　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身上就有坚定不移的特质，这令她倾倒。他是她眼中的英雄，无所不能。
　　楚越一开始拒绝了她，她长的实在太漂亮，这是个大麻烦，何况她是艾家的大小姐。可是等他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无论如何都要和她在一起时，她却说：“我爱你，可是我要嫁给另外一个人。”比任何人都无情。

　　无数灾难接踵而至。

　　这就是她所谓的爱？从头到尾只是一场玩笑？从来没有人能招惹了他，还能全身而退。一直以来，他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用不了十年，八年已经足够。

　　现在生杀予夺的大权全部在他一念之间。

　　他为了今天，将灵魂出卖给魔鬼。

　　很快，艾霄端咖啡上来，看见他仍然站在门口，感到奇怪，迟疑地说：“楚先生——”眼睛看着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艾晴，面有疑虑。他转身对她笑，魅力无边，相信任何一个年轻女子都拒绝不了。艾霄竟然不敢直视他，开始语无伦次：“恩——楚先生……”

　　楚平接过咖啡，挑眉说：“谢谢你的咖啡，不过我要走了，介意送我出去吗？”艾霄如踩在云雾中，一路飘飘然送他下楼。

　　艾晴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终于明白他的目的不只是“艾氏”那么简单。他到底想怎么样？
　　飞飞从头到尾趴在桌边写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时抬头，见她蜷缩成一团，稚气地问：“姐姐，你肚子疼吗？”

　　她缓缓点头，“恩——”很疼……

　　飞飞想了想，跑到桌边，翻出一张“创可贴”，递给她，一本正经说：“贴上这个就不疼了。”

　　她咬唇，摸着他头说：“好。”眼睛酸涩，不过没有眼泪。

　　自从重逢，他便出现在她生活中每一处角落，以每一种残酷的方式。可是她不再是十八岁，比这更残忍的都经历过，而且很多很多——

　　对于楚平和艾霄，艾家所有人乐见其成。可是另外有人却不这么想，居住在艾家美丽而始终名不正言不顺的王宜室对楚平同样感兴趣，将他看成万里挑一的金龟婿。楚平在两人之间游走，态度暧昧不明。

　　晚饭后，艾霄兴致勃勃提议去跳舞。楚平慵懒地坐在那里，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睥睨一切。对正要上楼，一言不发的艾晴说：“大小姐也一起去，如何？”

　　艾晴顿住，回头：“跳舞是小女孩子的事情，我想我已经过了跳舞的年纪，你和霄霄去最好。”她看着他挑衅、冰冷、没有温度的眼神，回答的表情一样无懈可击。她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曾夜夜在舞场流连，乐不思蜀，一场又一场，恨不得音乐永不停止。如今——再也没有这样的心思。

　　楚平不说话，转而问王宜室：“宜室要不要一块去？”貌似客气地询问。王宜室不顾艾霄的怒视，欣然点头：“好，楚大哥，你等我会儿，我这就去换衣服。”艾霄无奈之下，跑过去拽着艾晴说：“晴姐姐，一块去嘛，你舞跳的不是很好吗？你好久没有出去了，就当是散散心。”

　　艾晴仍旧推辞：“我头有点晕，不想跳舞。”艾霄不想王宜室得逞，一个劲地说：“你在家里待久了，没病也闷出病来，跳舞有益身心健康，再好不过。我们把艾修也叫上，他一定愿意去。”死活拖着艾晴一块去。

　　艾晴无法，只得跟着众人出来。楚平打开车门请她上车，她落后一步，推了一步艾霄，上了艾修的车子。

　　上林城的夜晚还是这么美丽，灯火璀璨，歌舞升平，如海中最明亮的群星，一闪一烁，彻夜不息，引得无数人沉醉不醒。

　　她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全然不抱希望，不论是坚决反抗还是逆来顺受，结果都是一样的，苍凉而无望。连叹息声都不愿再想起，所以，无论什么，她想她都可以冷眼旁观。

　　她曾经有意无意提醒过艾霄，说楚平这个人心机深沉，不怀好意，恐非良人，可是却引来她的怀疑和猜忌，以为她也在打什么主意。艾晴不再插手，她本身亦心力交瘁，不堪忍受。

　　城中最繁华的舞厅，出入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名流。艾晴眼看着他和自己的妹妹携手滑入舞池，坐在吧台一隅静静喝酒。她曾经彻夜流连舞场，与不同男人跳舞，白色的裙子腰身无一例外印上黑色的手印，通宵达旦，酩酊大醉……

　　手中的烈酒仰脖一饮而尽，喝得又快又急，呛得连声咳嗽，咳出了眼泪，她微微抬头，硬是逼回去。感觉到身后有人，连忙回头——

　　谢邵俊伸出的手尚停在半空没有收回来，仿佛要拍而犹豫不决。她看见他，神色一冷，立即站起来。他有些尴尬，随即坦然自若。

　　谢邵俊看起来三十来岁年纪，个子不是很高，方脸，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额头宽广，单眼皮，眼睛乌黑，说不上英俊非凡，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自信，矜持而骄傲，同样是城中所有未婚女人心仪的白马王子。

　　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将他弃若敝履，甚至一度成为其他人的笑柄。

　　他首先开口，“近日可好?”过了这么多年，孰对孰错，是是非非，似乎逐渐淡漠。看着她，憔悴不少，可是娇弱有娇弱的美，岁月似乎不曾带走她惊人的魅力，是不是同样没有消褪她极端的性格？

　　她微微点头，他又问起家里人，她还是点头，一直不曾说话。根本不想碰见他，不想再忆起任何往事。可是上林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避之不及。

　　他礼貌性问她是不是一个人来，要不要送她回去，她也默不作声。俩人站在喧闹的人群中，气氛尴尬。

　　感觉到角落里有一道视线，紧紧缠绕着他，似尖锐的锥子。他下意识转头寻找，不期然撞上楚平的视线，与他对视，毫不客气。昏暗的灯光下，他看不大清楚是谁，只感觉灼灼的目光，仿佛要燃烧起来。想起自己的身份，暗中叹息一声，弯了弯腰，转身离去。

　　艾晴一直背对着谢邵俊，慢慢晃着杯中的冰块，指尖沾上透明的水滴。待他走远，一松手，杯子在地上砸成碎片，发出脆响，瞬间湮没在嘈杂的声音里。她淡然，道歉：“一失手，不小心砸了。”酒保见是美女，连声说没关系，甚至殷勤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她在舞池搜索一番，没看见熟悉的人影，再也不耐烦，于是起身，准备不告而别。楚平在门口截住她，手中拿着一杯猩红的烈酒，看她的目光像要杀人。

　　她紧紧盯着他，满是挑衅，她忍他很久了！走廊边是陈列的酒柜，服务员正在摆放新的品种。她推开服务员，一伸手，大力扫下来，“哐啷哐啷”的声音络绎不绝，引起混乱。

　　揉了揉了指尖，转头对早已惊呆，反应不过来的服务员说：“若要算账，找他。”指了指拦住她去路的楚平。在保安还未赶到之前，率先脱身离开。

　　她知道这一点麻烦难不倒他。她要说的是，她早已不是十八岁、健康活泼、天真烂漫的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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