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花奴惊恐地望着她，眼睛又大又圆。璇玑心下一软，连忙冲她和蔼一笑，安慰没事了。

　　她本就是海棠般好看的美人儿，眼角生三滴勾魂摄魄的水红泪痣，笑起来愈发顾盼生辉。

　　被这样的美人注视着，花奴难免不脸红。璇玑起了兴致，举起团扇，学纨绔公子伸出食指挑起她的下巴，狡黠地问：“那你觉得，伺候我好不好？”

　　花奴哆嗦得厉害：“能伺候姑娘这么天仙似的人，是奴……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璇玑笑出声，心道若真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会在这遇到她，她分明不是她的福气，而是她的祸呀……想了想摇摇头，托腮道：“对了，白天你待的地方，还有多少你这样的姑娘？”

　　是夜。褪花时永远没有夜阑人静的时刻，宫灯下一场纸醉金迷的鸳鸯美事正在上眼，宫灯没有照耀的地下室里，二个身影蹑手蹑脚地朝白天关押着众多女孩的黑屋走去。

　　桐灯吞吐着微弱的焰火，透过狭小的天窗能听见淮河汤汤的水声。胖女人陪龟公吃酒去了，只留两个大汉守门。

　　璇玑望了眼鼾声比雷还响的汉子，取下门栓，这是春末，入夜分外凉，但门打开的那刻有一大股热气扑鼻而来，难闻至极。声音闹哄哄地传来，黑屋里有还没睡的女孩，睁大了惊恐的眼，有人看到花奴，轻呼道：“花奴！”

　　花奴抱住她示意别出声，低声道：“嘘……别出声，我和姑娘是来救你们的。”

　　焰灯如豆，淮河上多少画舫觥筹交错，可这些热闹都不是她们的，大汉翻了个身，擤了擤鼻子，又继续睡去了，花奴一边惴惴不安地计算时间，一边紧张兮兮地看着璇玑把膏药分发下去。

　　“记得一定要涂好，瓶子顺着天窗扔河里去。到时候被发现了，就说你们感染了时疫，过不了多久就要死了。”

　　璇玑跟了老鸨多年，捏准了老鸨的软肋。这类生意最怕疾病传染。醉花阴往来都是贵客，老鸨倾家荡产也得罪不起，届时胆小的老鸨肯定连大夫都不会请，连忙命人把她们草席一裹带去乱葬岗扔掉，届时她们就可以借机跑了。

　　女孩们此起彼伏地磕头谢恩，跟花奴同行的女孩流了泪：“姐姐，那你呢？这么多人逃跑，老鸨一定会怀疑到你头上的。”

　　璇玑漾开一丝暖春笑意，道：“这不是值得你们担心的事，老鸨那我自有办法。记住，等出去了就离开淮河，离开淮城，离得远远的，谁都找不到，总之别回来，也别回家。”

　　宫灯柔柔，兽炉吐瑞香，干完一切的璇玑净了手，正坐在桌边纤手破新橙，花奴扑通跪下，含泪感激道：“姑娘的大恩大德花奴永生难忘！亏花奴还质疑姑娘，是我小人！”

　　她本以为只有自己能逃出生天，直到璇玑说要救出剩下人那一刻她仍就不信，但她救了，她真的救了所有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璇玑哭笑不得地扶起人：“原来你到刚才还没信我呀？”

　　花奴只是垂头，璇玑也不计较了，道：“我救你不是让你来伺候我，我救她们也不是想做她们的大恩人，我不想看到她们因为贫穷、或是因为是女子就要走这条路，明明我们都是人，无人能替我们自己做决定。”

　　“姑娘……”

　　“好啦，你的嗓子润，适合唱曲儿，或者弹琵琶、拨箜篌也极好，能靠手吃饭便不要出卖身子，那些姑娘也是，能逃出去便不要留在褪花时。”璇玑轻笑一声，“不像我，十三岁便把身子给了别人。”

　　她是老鸨捡回来的孩子，寒冬腊月将一个女婴放在青楼门口算什么意思呢？她从襁褓婴孩长到七八岁，开始学琴瑟琵琶，学惊鸿舞，在十三岁时一舞惊人，被一个富商买下，她那时候也是花一般的年纪。

　　花奴瞪大了眼，她却只是狡黠地眨了眨眼，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道：“对了，忙活大半天还没正经问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花奴。”

　　“花奴花奴，”她念了两遍，“我们是人，哪能跟花比。真晦气，从今往后你便叫花不如吧，万花不如你。”

　　《牡丹判》的原型是璇玑，作者是花间客，璇玑早已逝世，能对璇玑这么了解的除了花不如还有谁？

　　再回神打量花奴，果真发现花奴在眉眼上与花不如有几分相似。

　　雨师妾广袖一挥，沁凉风起，来到下一处。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川流不息地车流，令人想起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但与别处不同，这些人并不是在赶集，赶集不会出现大部分人只朝同一个方向涌去的情况。

　　站在车水马龙里，周涣看了下搭在腰间的手，羞涩道：“雨师妾，我们打个商量，下次可不可以不要再抱我的腰？我也是有尊严的。”

　　雨师妾道：“我觉得你的尊严不重要。”

　　周涣道：“我生气了！”

　　为了方便了解此时是何时，她让他外出打听情况。周涣闹了脾气，扭头道：“刚才是谁给我施禁步咒来着？要打听自己打听去，又不是没长嘴。”

　　腰间传来熟悉的质感，雨师妾贴上来，语气染着轻薄的笑意：“既然如此，这处便不必看了。对了，我还解开了隐身术，幻境中的人都看得见我们。”

　　路过的人纷纷侧目，对大街上大姑娘搂小伙子腰的行径表示咋舌，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玩得就是开。周涣面红耳赤，推拒道：“你快松手！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过了会儿回来，周涣回来，并带回来消息：原来此时距离上一个场景已有几个月时间，现在正在举办芳华会，这里的人山人海也都是为芳华会造势。

　　雨师妾疑惑道：“芳华会？”

　　“是淮城的旧俗之一，已经沿袭了几十年，是那些画舫搞出来的，每三年举办一次，用来遴选谁家的姑娘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她不禁冷嗤一声。

　　周涣见她表情，便知道心里又在嘲讽什么，最无奈的是这几天相处下来竟觉得习惯了，解释道：“这和一般遴选美人不同——在设施上各家都卯足劲砸银子，唯恐掉价，因而极致奢靡。你看江心处的建筑，那便是伙同搭建的场地，名叫瑛洲，取美人如玉之意。再献出自家最得意的美人儿分别比试才、艺、情，胜者为魁首，便是淮城的花魁。上届花魁是璇玑，此次还是她。”

　　说罢，他变戏法似地变出两块木制的花牌，一块给她，一块给自己。

　　这是群芳会的入场花牌。雨师妾摩挲着牌上精致的花朵，问：“既然知道这次依旧是她，那你为何还是要去？”

　　周涣道：“为什么不去？话本里说，璇玑就是因为这场舞结识了窦靖夷，这是璇玑真正出名的舞。”

　　芳华会原先只是达官贵客的赏会，但美人谁都爱，再加上淮城富裕，贵人吃饱喝足后需要点精神建设，百姓需要一些新鲜活动刺激经济，所以群芳会渐渐面向大众。

　　可惜周涣去得晚了些，各大青楼已无花牌售卖，倒是青楼门口有不少囤货居奇者。他出门在外并没带多少银两，肉痛地出高价买下后请教姓名，囤货居奇者一个姓黄，一个姓牛。

　　赴会者要么是达官贵族，要么是富商纨绔，也只有这两类人能为了看美人儿而一掷千金，当然，还有第三种人是例外，比如周涣。

　　草长莺飞的三月天，瑛洲连着江岸的长堤爬满薜荔藤，远望犹天女的玉披帛，碧中点缀着粉杜鹃与白山茶。门是用铜丝柠成的月洞门，垂着花枝硕硕的垂丝海棠，极致风雅，极致奢靡。

　　遥望瑛洲，只见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律吕起宫调升，香尘袅袅，开始了。

　　这届群芳会与书中所写别无二异。

　　先是凝香阁一曲清商，赢得无数喝彩。

　　接着轮到褪花时。十二名少女依次进场，围成一圈，每个人怀抱着一个陶罐，陶罐里都装着不同量的清水。

　　璇玑一身红绡出场，肌肤在轻纱中若隐若现，云髻高绾，天光中将她的颈削得阴阳分明，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红玉牡丹。

　　她伫立花面大鼓上，莞尔一笑，泠地一声展开臂绫。长绫两端分别悬着婴拳大小的铃球，随风发出清越的响声。

　　璇玑左手一扬，击中一位侍女的陶罐，陶声泠然，铃球清越，右手一挥，又砸向另一侍女怀里的陶罐。

　　众人恍然大悟：这是一场载歌载舞的表演，以绫为槌，音舞相辉。在此之前从无人跳过这样的舞，既非“飞去逐惊鸿”的惊鸿，也非“回风乱舞当空霰”的胡旋，此曲名曰《悲思陶》，是璇玑的独创之舞。

　　谁都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舞毕之后，瑛洲爆发如潮的掌声，旁座的贵公子抚掌：“不愧是芳华会，淮城第一美人璇玑！仅仅是第二位出场，便已艳压群芳，接下来的美人皆黯然失色。”

　　魁首既定，璇玑名声大噪。

　　有句话说得好：“树大招风，革刚则裂。”七师兄云湦常拿这句话奉劝周涣在某些事上不要太固执己见，比如在他又偷偷下山游玩时，他不要告状。

　　此刻周涣却觉得师兄难得说了句好话——护国将军窦靖夷凯旋，祁王奉旨在淮城青芜园为其接风洗尘，宴会少不了美人助兴，璇玑名声正盛，是出席此次宴会的不二人选。

　　芳华会那场比赛抚掌的贵公子正是微服私访的祁王本尊，堂堂王爷亲临，老鸨哪里敢不从，脸都笑烂了，扭着胯一路送到祁王府邸，璇玑只有点头。而窦靖夷正是《牡丹判》里负心汉的原型，也是淮城旧事里致使璇玑疯魔的将军。

　　窦靖夷很有来头。窦家祖上乃随元帝出生入死的开国元勋，世代忠烈，与齐家并称文武双成。窦靖夷幼年随父四处平定战乱，年纪轻轻战功煊赫，倍受武帝器重，又传言其人俊美无俦，这样又帅又能打的男人，京城小姐为他画的画像垒起来比真人还高。

　　青芜园乃祁王下江南时随手买的亭园，文雅中蕴含奢华，奢华里不失低调，是居家旅游、玩物丧志的福地洞天，祁王为人圆滑，听闻璇玑爱牡丹，便借花献佛，将舞室安排至牡丹圃旁。

　　这日，日薄西山，云卷云舒，窦靖夷出场了。作为堂堂护国大将军，他出场得根本不霸气隆重轰动三军，相反还有些笨拙与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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