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月色分明，照着衙门的青瓦，周涣坐在衙门的墙头上窃听大堂传来的吵闹。

　　听了这么久，前因后果他大致摸清了——喜儿被抓，是因为她涉及了一桩命案。而死者是赵家的公子，名文彬，人如其名，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公子。赵家则是淮城能排得上名号的富豪之家。

　　大晁国祚绵延几百年，除了武帝外清一色重文，新帝永初帝也不例外。赵文彬争气，早早考了个秀才，今年大晁有秋闱，赵文彬更是一直在后院读书。若非昨日赵夫人担忧儿子累坏身子，特意煲了盅番茄羊肉汤送去，恐怕还不能发现赵文彬的死。

　　热气腾腾的白汤，番茄羊肉熬得稀烂，再撒上葱花，更添浓香，炖的不止是汤，还有满满的慈母之爱。但慈母没想到，甫一推开门会看到爱子的尸体，慈母眼前一黑，当即晕过去。

　　当夜，天上烟花炸得有多亮，底下鸣冤鼓震得就有多响。

　　县令戴着乌纱帽匆匆赶来，经过仵作大致检验，判断赵文彬是初七夜晚遇害，凶手先是持刀从背后刺中赵文彬，待人死后又添刀报复，手段极其残忍。官府当机立断，即刻锁定作案嫌疑人——喜儿。

　　赵夫人以头抢地，哭得肝肠寸断：“大人明鉴！我儿从小就听话懂事，从不与人结仇，名声你也知道。但就是这女子，这女子看重我家的富贵，想要麻雀一朝变凤凰，纠缠我儿未果，痛下杀手！青天大老爷，请您替民妇做主，还民妇和家人一个公道！”

　　花不如瞪大了眼睛，拽住喜儿，跟自己一起砰砰磕头：“呸！我家姑娘胆子一向小，别说杀人，就是杀鱼都哆嗦！大人您可千万不能听这妖妇一面之词，就给我家姑娘扣上不明之冤呐！”

　　赵夫人含恨道：“胡说八道！除夕那天我儿只请过你家这狐狸精来家里唱曲儿，死前也只接触过狐狸精一人，还说不是她害的？”

　　两个女人各执一词，情绪激烈，县令又宣证人赵三上来。

　　赵三是赵文彬的仆人，一进来便一瘸一拐的，右手也缠满厚厚的绷带。

　　县令问：“证人为何身负重伤？”

　　赵三道：“回大人，草民住在隔壁下人院，初一那天听说少爷接了个勾栏女子回来，老爷夫人包括草民几个，大家伙儿都很兴奋，以为少爷开窍了，草民几个甚至忍不住爬墙偷看，结果扶我梯子的那个人中途拉稀离开，导致我从梯子上摔下来摔断右手，这七天一直待在隔壁下人院养病，只能做些轻活。”

　　县令捋须：“那你家少爷可有其他贴身奴婢？”

　　赵三摇头：“我家少爷有轻微洁癖，尤其宝贝他的那些书啊花啊，不准下人进院子，免得脏了东西。我们平时都住在隔壁下人院，没有吩咐不敢进去，这个大家伙儿也知道。”

　　堂外赵家下人们都点头，证实那七天确实没有其他人拜访院子，只有沈喜娘和赵文彬在里面。少爷送沈喜娘回去那天，赵三被唤去备车，事后沈喜娘一人上车回去，少爷没来送人，他以为少爷又在忙于学业，因此也没问，后来才知道不对劲。

　　花不如叫道：“赵文彬好歹是个大男人，我家喜娘哪里捅得动？！”

　　赵三道：“你这话说得不对啊，荒郊野岭常有狐狸精和人野/合采阳，把大男人迷得七荤八素的呢！凭什么女人就不能杀男人？”

　　花不如撸着袖子站起来：“赵三，你再乱说话信不信老娘撕烂你的嘴！”

　　赵三连忙躲在衙吏后面：“七天足不出户，还夜夜笙歌，谁知道是不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没天理啊！”

　　喜儿呜咽：“不是我不是我……”

　　赵三跳脚：“就是你就是你！”

　　大过年的出了命案，每个人情绪都很激动。县令愁得焦头烂额，不知如何定夺，铁捕头铁怀恩抱拳言语了几句，县令听取他的建议，拍了下惊堂木：“公堂之地，岂容尔等在此喧哗！将沈喜娘押去班房，赵家人先回去，其中冤情官府自会查得水落石出，还赵公子一个明允。”

　　赵家人被带离开，喜儿被押入班房，花不如被遣回醉花阴。

　　周涣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从房檐上站起来，算是全看明白了。

　　今日是上元第一天，也就是说从初一到初七这七日，喜儿一直在赵文彬院中，初七那天喜儿回醉花阴，当天赵文彬遇害，距今已过去三天。

　　至于凶手是谁，他暂时不敢妄下定论，但绝对不会是喜儿。这个案子，他决定插手。

　　淮城这位县令还算清贤开明，只是仕途不佳，多年来从未升职。捕头铁怀恩是县令一手提拔的二把手，同样是个好官，向来有“铁面无私”的美称。但这对主仆命运都不怎么好，铁捕头因为树敌太多，十年前妻儿被仇家放火烧死，至今孤家寡人一个。

　　周涣一路尾随县令至大门口，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灵符。

　　这是一张小貂模样的剪纸，晃晃悠悠飘到县令脚底，变成一只莹白雪貂，往县令背上一扑，又飞速逃开。

　　县令险些摔倒，仆人连忙扶住县令，要来捉雪貂，却被县令拦住，道：“雪天讨食不易，就让它去吧。”

　　轿子慢腾腾地离开。

　　周涣接过令牌，摸了摸雪貂脑袋。他这人剑术虽不怎样，但天生对这些符啊咒啊在行。他将令牌抛高又接住，朝义庄走去。

　　义庄是淮城停厝尸体与衙门停尸的地方，平时由衙役把守。铁怀恩带着手下来到义庄再次查验尸体。风雪灌进屋子，呼呼作响。小捕快搓了搓手，点燃壁灯。

　　门外传来吵闹的声音，道：“要除水鬼的去西北衙门大堂报名，来这凑什么热闹。”

　　“贫道并非报名除水鬼，而是奉县令大人之命陪铁捕头验尸……”

　　衙役道：“好你个油盐不进的江湖骗子！劳烦两位老大哥将这小神棍驾出去丢了！谢了！”

　　周涣心知肚明自己刚顺了县令一个牌子，不怎么厚道，但把自己称之为江湖骗子，未免有些武断。

　　他冲二人一笑，扮了个鬼脸，突然窜开。两个向他奔去的衙役没刹住脚，撞在一起。

　　他站在不远处哈哈作笑，冲屋内高喊：“铁捕头，贫道可不是一般的道士！大人若是不信，先来鉴定令牌真假……”

　　“哪来的浑小子，竟敢在衙门撒野！”小捕快拎着棍棒冲过来，周涣冲他眨了眨眼，一个蹑云步闪至他身后，在后背一拍，难耐的瘙痒顷刻遍布小捕快全身。

　　小捕快像窜天猴一样跳起来，又哭又笑，道：“你！你！你使用妖术！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

　　“不是妖术，是灵力。”铁怀恩终于出来。

　　小捕快连蹦带跳地扑向救星，铁怀恩一把拍下他背上作乱的纸人，看向周涣，略微诧异：“我认得你，你是刚才的小道长。”

　　纸人落到雪地上，闪了几下，碎成齑粉。周涣大大方方地行礼，咧出灿烂的笑容：“原来捕头还记得贫道。贫道青涯，见过铁捕头。”

　　“你欺负我手下时可不贫。”

　　周涣揉了揉鼻子：“……刚才这几位施主执意认为贫道是骗子，还准备捉拿贫道，无奈之下贫道方才出招自保，大人不会因此怪罪吧？”

　　大晁有修仙修道之风，但能使用灵力者是在少数，更何况在民间。铁怀恩见他使用灵符，已颇为惊愕，他又厚颜无耻地说他不会怪罪，自然不可能跟他一般见识，确认令牌无误后就让他进来。

　　天气十分干冷，义庄并无太多腐败气息，赵文彬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

　　他生前只接触过沈喜娘一人，加上人证物证俱在，若无凶手，过几日沈喜娘的罪名恐怕就要成为板上钉钉的事。

　　“其一，赵文彬好歹也是成年男子，沈喜娘一个弱女子，倘若要持刀杀他，必定会留下搏斗痕迹，但沈喜娘身上没有。其二，倘若有搏斗，为何下人院的仆人们都没察觉？就算有人证物证，而忽略逻辑，是否有些武断。”周涣巡视了一遍屋子，说道。

　　“道长说的这些，我们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小五。”铁怀恩拍了拍手，示意小捕快小五将证物呈进来。

　　是一把匕首，极为精巧，银光湛湛。

　　铁怀恩戴上羊肠指套，拿起匕首，插/进衙役呈来的清水中搅了搅，朝院中竹丛泼去。竹子刚一碰水，枝叶肉眼可见地枯萎焦黄，一只老鼠从土洞里窜出来，浑身抽搐，挣扎了会儿死在台阶前。

　　“这是一种南疆奇毒，由鸩鸟羽毒淬成。只需一滴，就能使人像这只老鼠一样，从生到死不过弹指之间。”铁怀恩冷静的声音传来，“当一个人太弱时，难免选择以外力帮助自己。”

　　赵文彬的伤口呈现可怖的紫黑色，有的地方甚至连蛆虫都没有，是十足的剧毒。

　　周涣不禁凛眉，来回打量尸首，渴望发现别的什么，突然，留意到赵文彬的手。

　　指甲缝里残留着沙石土壤，看来生前曾经历剧烈挣扎，这并不奇怪，但倘若抛开那些泥土污渍看，他的指甲可以说干净圆润。

　　手……指甲……手……指甲……

　　周涣突然出声：“不对。赵文彬死于毒刀的结论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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