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猛鬼拍门？正巧，贫道昨晚有幸目睹了一次。”周涣道。

　　老板骇然失色：“什么？你胆子太大了，进袁宅的十有八九都丧命，能逃跑的也就几个人，谷老头为了留宿钱诓你去住心忒坏！你才多大啊，你才十五六啊！”

　　周涣眸中显过一丝痛色，辩解道：“贫道十七了。”

　　上一个这么拐着弯奚落他身高的是云湦。要知道在周涣下山之前所练之剑均是桃木剑，由不学无术斗鸡走狗七师兄云湦纯手工打造，云湦时常嘲笑他拿的是玩具剑。

　　“师父，云湦说你给我的是玩具剑！”

　　孟惊寒阖眸坐忘：“确实是玩具剑。”

　　“师父，为什么师兄的剑不会被烧断！”

　　“你那把是玩具剑。”

　　云湦乐呵呵递来新剑：“师弟，这是我最后为你削玩具剑了，宝贝点儿别糟蹋。”

　　“你说我是这么削你好还是这么削你好？”

　　云湦揣袖蹲下：“师弟乖，把你的玩具剑放好，不要划到了师兄的脚背。”

　　小周涣气哭了，转身跑去给掌火师兄送温暖，云湦回头就告诉孟惊寒说周涣不看重剑，于是周涣修行十年都用的玩具剑。

　　大好心情被败坏，周涣寒暄几句后拱袖辞别，朝袁府走去，手指滑腻，是一滩水，抬头才发现竟然是下雨了。

　　“泥娃娃，泥娃娃。露宿街角下，风也吹雨也打，恁样过寒冬炎夏？泥娃娃泥娃娃，有嘴不会说，有眼不能眨，恁样过寒冬炎夏！”

　　周涣从伞铺出来，二三童声从角巷传来，只见几个孩童围着一个乞丐蹦蹦跳跳，唱着脆生生的童谣，唱罢纷纷将手中泥偶砸过去。泥块窸窸窣窣落地，乞丐一边呜咽一边往墙角缩。

　　周涣皱了皱眉，幼时的回忆浮上来。

　　他七岁才因机缘巧合入无名山，在此之前是个小乞丐，饥一顿饱一顿，从野狗嘴下抢食，在乌鸦树旁争窝，有时遇到好心人，会给他半个包子，十分困顿凄苦。

　　有次他流浪到一个村镇，翻捡烂菜叶时被附近吃斋念佛的大善人撞见。这个信佛的女人见他幼小无助，把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塞进手里，并嘱咐儿子多照顾他一点儿。

　　那是个顶漂亮的小公子，回头打量他，见周涣木木地站在那，抿嘴一笑，眉眼弯弯道：“听阿娘的。”

　　小公子言出必行，果真十分照顾他，知道周涣好学，还告诉他在哪里听课不会被夫子发现。那时候他以为他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直到有次先生急事缠身暂离学堂，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学堂变成闹哄哄的菜市场。

　　“小乞丐！”小公子突然从窗户探头叫他，大大小小的脑袋都探出门，笑嘻嘻地看着他。

　　周涣连忙从角落钻出来跑过去：“有什么事让我做……”

　　吗字没问完，大门嘭地声关上，他痛苦地捂紧鼻子，缓慢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移开手掌，黏糊糊的血沾满了手指。他晕乎乎地看回去，这时大大小小的脑袋又都从窗口探出，笑嘻嘻地看着他。

　　“小乞丐！过来！”一走远，身后又传来小公子的呼唤，周涣不疑有诈，结果转身又吃了一鼻子灰。

　　大大小小的脑袋都从窗户探出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兴奋道：“哈哈哈，真好玩。小乞丐真好玩！”

　　他今天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鼻子流了好多好多血，再也跑不动，头昏脑涨，只能挪到门口抱膝蹲着。

　　先生办完事回来，看到门口的小乞丐，以为是来讨要吃的，询问之下，周涣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先生勃然大怒，怒打罪魁祸首十个手板，鞭鞭带风，一边抽一边恨铁不成钢骂道：“我教你们圣贤书便是让你们愚弄弱者的吗！”

　　盛怒之下，无心教学，先生宣布放学，学童们垂头丧气地离开，唯独那个漂亮的小公子，那个善良的小公子，再次来到他面前，用脆生生、甜腻腻的语气微笑着说：“小乞丐，你知道我为什么耍你吗？因为乞丐就是乞丐，永远都是，跟我们不一样。”

　　语气与他答应妇人的那次如出一辙。那双眼睛还含着被先生打手板打出来的泪，可是亮极，火把落在原野上，将他烫出个窟窿。

　　这便是恶，小孩子的恶。

　　孩童的恶意反而最为尖利，因为无知，因为单纯，最直白最能刺痛人心。只因他是乞丐，他目不识丁，他其貌不扬，他肮脏下/贱，便不喜欢不包容，用最粗暴露骨肮脏的方式表达厌恶。

　　后来，鹤归华表，千种别聚离和、万种悲欢喜怒构建成亿个世界，他因机缘巧合拜入无名山，师祖剑农带他下山。

　　街道熙熙攘攘，前面有对母子，母亲指着乞丐教育孩子要好好读书，不然长大就只能跟那个乞丐一样到处乞讨。

　　师祖拈须问他：“涣儿，见到乞儿，你该如何？”

　　他的答案却与那个母亲不同：“成大业，立大事，尽我所能，让天下不再有乞儿。”

　　剑农哈哈大笑。

　　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剑农却宠溺地抚摸他额前垂髫：“没有，师祖只是笑我无名山的弟子有如此心性，难得难得。”

　　师父听到十分高兴，亲手写了一幅字，赠与他挂在书室前，那幅字“正身直行，众邪自息”。

　　他想起那个漂亮小公子，想起那天永远不会打开的门，来到孩子们面前。

　　孩子们你望我我望你，不知这个白衣大哥哥作甚。周涣冲他们暖洋洋一笑，蹲下身平视他们，问：“你们这群娃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又没欺负你们，为什么要打人？”

　　孩子们继续你望我我望你，突然有人大叫乞丐流血了，纷纷尥蹶子逃跑。周涣不去追他们，拨开乞丐的头发，为他上药。

　　老乞丐眼皮颤了颤，拉住他的袖子咿咿呀呀。周涣以为是他饿了，掏出刚买的糖包子。乞丐为难地看着包子，张口指了指自己的嘴。

　　——嘴里空无一物，舌头不翼而飞，周涣大惊。

　　乞丐激动地点头，正要动作，忽然睁大了眼睛，周涣正在找水，还不待问怎么了，乞丐一把推开他，扎进深巷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涣揉了揉胳膊起身，不解其意，顺着乞丐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有，只有打道回府，刚跨出一步，却被地上的泥偶钉住目光。

　　这些泥偶做工粗糙，是泥偶里的残次品，一般拿来给孩子玩。泥偶是空心的，上面还有乞丐的血，而因为血的点缀，这些泥偶断肢也仿佛有了生命，像人在泣血。他捡起泥偶断肢，往身后巷角一望，将它藏进袖中。

　　袁宅没人，大门紧闭。前院白雾弥滞，影影绰绰，更现缥缈寂静的诡异感，还有夜蝠惊魂的余韵。

　　他来到后院。草还挂着霜，四遭是鳞次栉比的矮屋，昔日袁家酱园还热闹时这里是储存酱料的仓库，可如今酱园破败，灰尘懒惰得卧进太阳的影子里。

　　草地正中央有口矮井，没有石板，露天的井水浅而浑浊，模模糊糊倒映着云卷云舒，以及一个少年的面庞，眉宇蔚然而深秀。

　　“你在做什么。”旁边多出一颗苍老颓唐的脑袋，脑袋的主人面无表情地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不知何时回来的，周涣望着他。

　　谷伯眼皮耷拉，声音苍老：“老汉早就猜到道长是奔着宅子的事来的，来石坊的人哪个不是奔着袁家的事来的？他们都说这宅子有鬼，那些人都是被宅子里的鬼吃了，为此官府调查过老汉，但什么也没发现只好放了，案子不了了之，后来，后来就再也没有外乡人来了。”顿了顿，继续道：“没想到人不再来，谣言却不止，道长便又是一个听信谣言赶来的人。”

　　周涣知道他为袁宅之事进过好几次班房，但每次都不了了之被放回来，石坊也不太待见他，行礼道歉。

　　谷伯叹气道：“这里是老夫人、孙小姐丧命的地方，还请道长不要乱跑，都说袁宅闹鬼，我也不希望道长殒命在此……”

　　宅子是不能乱逛了，外面更逛不得，百姓闻虎色变，不愿透露半分，包子铺老板那也都打听得差不多，周涣百无聊赖，在屋里边托腮边画要用的灵符。

　　傍晚谷伯叩响门扉喊他吃饭，今天的菜色很是清淡，分别是小葱拌豆腐、水煮白菜和一小碟荠菜酱，佐以二两小酒。

　　谷伯倒满酒碗，碗凑到他面前，周涣没吃过酒，也不想饮酒误事，说道士不能喝酒。谷伯信了，苦笑两声把酒倒在地上，再大口吞下自己的那碗酒。

　　他这样独自喝闷酒，喝着喝着喝大了，突然道：“道长，想必你知道袁支颐小姐的事……”

　　周涣没想到他会重谈旧事，这事就像袁家人的伤疤也是石坊人的伤疤，此去经年，伤未痊愈，再度揭起只会鲜血淋漓。

　　“贫道确实有所打听。”周涣实话实说。

　　谷伯幽幽叹了口气，桌上烛火一黯：“他们都说宅子有古怪，是小姐的厉鬼作祟，真的会是小姐作祟吗？”

　　“小姐心地善良，想必已乘鹤西去，悠游世外。”周涣道。

　　“也是，小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可是她乖巧得很，那丫头这么好，只有去极乐享福，哪会是什么厉鬼。”

　　那一声呜咽像极了屋外夜鸮鸣叫。周涣见他醉了扶他回屋，趁机摸了摸袖子，带着湿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