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紧接着那人开口说话，声音死气沉沉，又极近，仿佛贴在门板说话：“弟弟，你说的，咱们去捉泥鳅……井里的泥鳅，可肥了……”

　　她似乎想进来，但嘭地声门上灵符化作一团熊熊火焰，声音顿时痛苦地尖叫起来。

　　他连忙推开门，可庭下积水空明，除了竹影，哪还有什么人影？甫一转身，正对上一张蜡黄鬼脸。

　　白鹿自动出鞘，剑华大作，鬼尖叫一声，摔倒在地，黄纸灯笼咕噜噜滚了几圈，大叫道：“道长，是我！是我！”

　　周涣连忙召剑归鞘，冲过去扶起谷伯，自责道：“你老人家大晚上出来干什么，若是再慢一刻，贫道恐怕就要酿成大祸！”

　　谷伯浑身哆嗦，颤巍巍地接过灯笼，摇头道：“我听到有动静，怕出什么事，特地出来瞧瞧。”

　　他突然死死扣住周涣的手腕，把袁宅的鬼故事交代出来，他的眼睛瞪得目眦尽裂，极为恐惧，叮嘱道：“道长，小道长，我真的为了你好，待会儿再听到什么动静，千万不要出门。”

　　周涣囫囵点头应下，扶着他回房，回头看了眼门上的血迹，心道忙活了一晚上，恐怕得无功而返。

　　鸡鸣三声，朝霞托着一汪鸡血石般艳丽的红日照亮城邑，石坊城又度过了一日。

　　槐树下包子铺老板掀开屉笼，白汽似一条腾飞的龙蒸蒸日上。周涣买下两个包子，想找老神棍盘问蝙蝠撞门之事，可面摊并没张开，老神棍也不知道去哪里骗人了。

　　他咬了一口包子，随意地问面摊老板的下落，口腔传来火辣辣的痛楚，这才发现买的居然是麻辣粉丝包，苍天可鉴，他是姑苏人，压根不会吃辣啊！

　　包子老板连忙递来一碗水，周涣涕泗横流，一口饮下，眼泪仍在打转，舌头被火烫过似的。

　　老板道：“哦，梁秋啊，许是祭拜他女儿去了吧？”

　　周涣好受了些，心道原来那棺材脸叫梁秋啊，确实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不知道和雨师妾比起来谁的脸更苦大仇深，想罢旋即想起背后非议人不好，喊了几遍三清。

　　包子老板大抵四十，肥肥胖胖可可爱爱，十分热忱十分好说话，周涣套近乎：“听口音老板不像石坊人呀。”

　　“嘿嘿，你这小道长见多识广啊，确实不是本地人，咱和梁秋都是闵州的，来石坊投奔亲戚。”

　　“闵州呀，闵州好地方，贫道早先听过。年前搬来的？”周涣问。

　　“哈哈哈哈，小道长糊涂了，你看我这店装潢少说也是十年！”

　　“哈哈，是贫道糊涂，石坊排外，店家生意如此兴隆，怎会是新铺呢，定是定居已久，已融入了当地。”周涣笑着套话。

　　老板讪讪道：“道长莫怪，石坊原本也不排外，只是发生了一些变故……”他声音渐小，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摇了摇头，见没人注意到他，招呼伙计接管店里生意，把周涣拉到槐树底下坐着，叹气道：“这变故就是袁家酱园卖的是人肉，哎！”

　　白鹿剑躁动的情景和谷伯惊惧的面孔一闪而过。老板攥紧拳头，却是义愤填膺地讲起来。

　　那时他刚搬来石坊，石坊也还没像现在这么排外，袁家是城里鼎鼎有名的酱料业龙头，每天袁宅前商旅往来，将袁家酱料运往大晁各地，本来一切都好端端的，有一天袁家的管家跑去官府告状，说袁家的废井里藏着尸体。

　　“井里到底有没有尸体？”

　　老板伸出三根手指：“三具。一具袁老爷的，一具袁家小小姐的，一具袁家仆人的。”

　　官府大惊，更多隐情浮出水面，杀害三人的凶手正是袁夫人袁杜氏，此案一出，举众哗然，事情曝光后袁家酱园就倒闭了，要知道袁家的旧酱坊就在废井处，制作酱料的卤水全来自那口井，把泡过尸体的水做成卤水将人肉掺和进酱卖给老百姓吃，多大仇多大怨！

　　袁家就此倒闭，袁杜氏不久后暴毙而亡，袁家其余人受不了乡人的指点，纷纷搬去外地，只留下一个老仆人看守祖宅。石坊的酱料生意就此没落。

　　我觉得外界不来石坊置办酱料的原因可能不止是吃人事件……周涣越看包子馅越诡异，连忙摇了摇头甩开那些猜测，疑惑道：“袁家为何要做砸招牌的事情？袁杜氏又为何要接连杀害三个人？”

　　老板叹气：“你听我慢慢道来……”

　　袁家掌家的是个女人，也就是袁夫人袁杜氏，其子名袁惇。袁老爷走得早，袁杜氏早早接手袁家，当时不少人劝她卖了酱园，但袁杜氏性格强硬，并不听劝，过了几年，竟将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

　　袁惇成年后与外商阮家的小姐喜结连理，两家结秦晋之好，本是桩好事，然阮氏三年不出，袁杜氏抱孙心切，各方面施压，小两口耐不住威迫，听说闵州有座十分灵验的送子神庙便求了求，果然怀上了。

　　一年后，袁惇带着阮氏回来，与此同来的还有个大胖小子，正是阮氏在寺庙产下的儿子。袁杜氏取名袁赋，一家子和和乐乐。

　　但好景不长，突生变故，有天一个老僧怀抱着女婴，出现在袁家朱红大门的台阶下，说来归还孩子。众人莫名其妙，一问得知，原来当初阮氏产的是龙凤胎，只是小女儿天生不足，不得已托寺庙代养，如今女孩在佛祖的庇佑下茁壮成长，该领回孩子。

　　袁惇夫妻见小女儿袁支颐玉雪可爱，爱不释手，当然打算相认，可袁杜氏突然发脾气，笃定只有袁赋一个孙儿，而女孩是野种，让阮氏亲手溺死女儿，以证清白。

　　“就算不是亲生的，又何至于赶尽杀绝……”周涣震惊道。早听闻有些地方风化落后，例如未婚先孕的少女要被浸猪笼，未想石坊竟落后成此，连孩子都不放过，堪比蛮夷。

　　老板的小女儿端来两碗茶水，见爹爹与道士哥哥聊得唾沫横飞，便问在说什么，结果知道是袁家旧事，吓得小脸煞白，把他那份的茶水端走跑了。连小孩都知道袁宅的鬼故事。

　　老板挠了挠后脑勺，说平日把她宠坏了，让道长见笑。周涣笑着摇摇头，将自己那碗茶水推过去，心中唏嘘不已：小丫头天真可爱，当年袁支颐也是这般大，但一个千呵万护，一个连活下去都难，令人唏嘘。

　　“后来呢？婴儿如何？”他切回正题。

　　“袁惇跑了。”

　　“跑了？”

　　在喧哗与风波的中心里袁惇捂头跑了，读过圣贤书的人不忍沾染血腥，选择把难题留给他人，鹿死他手好过鹿死己手。不过最终女婴还是没死。

　　袁杜氏还没丧尽天良到那一步。她本义是立威，告诉众人袁家还是她当家做主。因此只是把孩子扔大街上，随自生自灭。

　　当时初夏，天气虽不炎热，但暴晒一下午，还是有些受不了，老板左瞧瞧右瞧瞧，给女婴盖了片荷叶。

　　傍晚乌云压境，下起大雨，人们慌乱躲雨，无人注意地上的小生命，老板又去看了眼女婴，发现一个仆奴打扮的人把女婴抱走了。

　　大抵是阮氏与不少人的再三求情亦或是证据不足，袁杜氏不再强求弄死女婴，但仍旧笃定女婴非袁家血脉，便把女婴送给抱她回来的仆人。那人名梁谷，女婴承父姓取名为梁支颐，自幼随梁谷出入酱园帮衬打点，日子虽是清贫但也算平安。

　　过了几年，袁杜氏不知为何，突然要接梁支颐认祖归宗，改梁姓为袁姓，又过不久袁支颐失踪，随之不见的还有梁谷。

　　袁杜氏对外宣称是梁谷拐跑自己亲孙女，直到有次袁杜氏与管家在账目上发生口角，袁管家心高气傲，准备投井以示清白，这才发现那对养父女并没有跑远，他们……他们挤在逼仄的井里，只剩累累白骨与腐肉！

　　而这时候管家带着当年袁老爷因病逝世的疑团出来，揭发袁杜氏恶行。

　　原来袁老爷并非因病逝世，而是死于袁杜氏之手，当年撞破管家与袁杜氏偷奸后气急攻心而死，袁杜氏害怕事情暴露，威胁管家与她一起撒谎，袁老爷的骸骨则被他们慌乱丢进废井中；后来废井被袁支颐发现，为了毁尸灭迹，也被杀人灭口丢进井中；后来梁谷发现枯井之难，也被杀害。

　　三条人命，后院之井，此案一出举城瞩目，纷纷斥责袁杜氏蛇蝎心肠。

　　袁杜氏起初抵死不认罪，扬言要上报天子，后又改口，三具尸体中只承认杀了袁老爷与袁支颐，并没有害死梁谷，经严刑逼供才伏罪。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但碍于袁杜氏年岁已高，死在大牢的话袁家人还可以讹衙门一笔，官府便没抓人。不过苍天有眼，这个蛇蝎妇人在床上躺了几天就断了气，袁惇受不了乡邻的非议，带着妻儿迁往外地，昔日热闹的袁宅转眼只剩一个守宅的老仆人，以及传言子夜时会来拍门的猛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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