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风渐渐

　　一周以后，宁与知才见到周礼雍。
　　还是在那一间A市有名的景玉楼包间里，周礼雍周筑父子正在面对面坐着喝蹄汤。

　　池悦领着宁与知进去，礼貌地周礼雍打了招呼。
　　对于这一次会面，周礼雍显得一点儿也不惊讶。他抬头看一眼宁与知，说：“你们来了，坐吧，这儿又有新的美味，来尝一尝。”
　　宁与知也就顺着他的话坐下来，并主动替周家父子倒了酒。

　　一顿饭没吃多长时间，周礼雍兴致在汤不在酒，故而没喝几碗，便放了汤匙。
　　整个饭局也没人谈工作，偶尔的聊天，也是周礼雍在问儿子家里老人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直到四个人全部放下筷子，周筑才十分主动地开口：“悦悦，咱们到旁边去坐一会儿。”
　　池悦也有心想把空间留给宁与知和周礼雍，也就十分配合地起身走开了。

　　就在饭桌上，周礼雍浓眉舒展，笑问：“还是上次那事儿？”
　　“不，不全是。”
　　“哦？”周礼雍吃得舒坦，又因是池悦亲自引荐，不免和颜悦色。
　　宁与知还是那副沉稳坦荡的样子，嗓音不疾不徐：“上次见您，只是为了让您认识我。这一次，倒真是有求于您。陆荣集团能否继续维持，全要倚仗您的相助。”

　　他的话说得中耳动听，落到周礼雍耳朵里也是恰到好处。
　　“这么说来，你上次在对面守一个多月，只是让我认识你，好知道最近这场品牌宣传大战，是你全盘策划的？”
　　宁与知点头，“是，业内友人对我多有误解，我希望有个机会向您澄清自己。”

　　宁与知才二十七岁，初涉商场，已是十分老练得体。
　　周礼雍是个商人，说起话来直击重点：“我得承认，目前‘梅花鹿’这个品牌具有很大的社会效应，如果持续开发，的确会带来相应的效益。但陆荣集团值不值得我投资，那得经过我的团队进行内部估值，闲聊一句，年轻人，你觉得陆荣集团目前能估值多少，你又能拉到多少投资呢？”
　　宁与知顿了两秒才开口：“两个亿。”

　　简单三个字，瞬间让周礼雍微眯了眼。他在审视对面这个年轻商人，是在脚踏实地长远规划，还是狮子开口狂妄不堪。

　　“两个亿？”
　　“是的，”宁与知嗓音平静坦然，“一亿做研发，九千万夺回市场，还有一千万——”他顿了一下，才又微笑起来，说：“由于邮寄免费赠出的商品。”

　　周礼雍听得好笑，他在商海沉浮多年，老谋深算者不少见，后起新秀年年有，但像宁与知这样，沉稳与嚣张的结合体，却是头一回遇到。
　　“小伙子，我们再闲聊一句，我们假设，假设你拿到这样一笔PE投资资金，那也是要为了上市而做准备的，你预计几年内将陆荣集团上市，又预计给你的股东带来多大的收益呢？”

　　周礼雍这些话里带着戏谑，包间内的其他三人全都能听出来。他的“闲聊”，似乎是一种调侃，一个行业前辈对新人的打击磨练。
　　池悦听得心惊，她有些担心宁与知，却又不好贸然出面圆场，只得继续默默坐在一边。

　　“周总，我没有打算上市。”宁与知说。
　　周礼雍一愣，“那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把陆荣集团做成上市企业，我想把精力和心思完全放在市场而不是股东身上。最重要的是，我想将陆荣集团旗下的产品，由‘中国制造’逐渐改为‘中国创造’，我想做一点企业本身的东西，一点有核心竞争力的东西，才能与国际上那些有名的孕婴童用品公司展开竞争。陆荣集团只是目前深陷资金窘境，但我会努力把它发展成不需要依赖上市而回笼资金的企业。可是一旦上市，我的财政自由、信息自由、企业重心，可能全部会偏移，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如果说之前所有的谈话，周礼雍都是在敷衍应付的话，那么宁与知这一番肺腑之言，才真正打动了他的心。
　　他是一个职业投资人，见过了太多企业的兴衰成败，但是像宁与知这样，从一开始就不将盈利作为全部目的的商人，实在少见。
　　或许显得有些痴傻，可是分外动人。

　　包间里同时愣住的，还有池悦。她回忆起几个月前在新加坡流沙岛，自己对宁与知说的那句话：“在我看来，‘中国创造’指日可待！”
　　如今再从宁与知嘴里听到，竟让她有一种穿越时光与自己重逢的感动。

　　我对我们的国家永远充满信心。
　　正巧，我也是。

　　包间里静了数秒，才听到周礼雍的声音：“宁与知，那你找我的意思是？”
　　宁与知终于说出真实来意：“我并不是希望向您求得私募股权投资，而是希望向您请求一份私人借款。五年之内，我会双倍奉还给您。”

　　换作平时，周礼雍恐怕早已婉拒离去。可是今天，他却破天荒地追问：“如果你做不到呢？”
　　宁与知有备而来，语气诚恳地回答：“如果做不到，我就卖掉陆荣旗下所有固定资产，包括所有专利，用于偿还。此外——我的一生，会以偿还您这笔债务当作唯一的目的。”

　　周礼雍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热血在迅速涌动。
　　好像很多年都没有这种感觉了。他身家数十个亿，投资眼光毒辣，金钱从来都来得轻而易举。
　　可是这样一种类似赌博的投资，却偏偏叫他心潮起伏，好像他接下来的决定，能改写中国孕婴童用品整个行业的历史。

　　冷静下来以后，周礼雍保持了理智。他说：“两次见面，我对你刮目相看。我会找专家团队对你的公司及你本人进行评估，是否决定投资，我的助手会联络你。”

　　这已经是最理想的结果。
　　宁与知终于有些激动，伸出手坚握住周礼雍的，“感谢您的认可和支持。”

　　饭局结束，公事办完，宁与知主动买了单，并将周家父子二人送到门外的停车场。

　　从景玉楼出来，直到上了车，池悦的手心还在忍不住冒汗。
　　宁与知却淡定多了。他一边开车，一边自然地伸手去握她的指尖，说：“怎么这么紧张？”
　　“担心周伯伯拒绝你，那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两人手牵着，池悦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她轻轻一用力，欲将手挣脱。
　　宁与知转头注视她一秒，见她面色绯红，娇巧如玉，薄薄的嘴唇因天气炎热而愈发显得红艳。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池悦，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但我想告诉你，在流沙岛时，我就已经喜欢你。你呢，心里有没有我？”

　　男人的声音是低沉又温情的，在这样小小的一方汽车空间里，显得格外旖旎动听。
　　空气里迅速滋生出暧昧的情愫，两个人的心跳频率都加快了几分。

　　池悦靠在座椅上，脸红得不敢朝宁与知看。她最终还是收回了手，脑子里无限放大他那句“心里有没有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亦很少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倾诉与人听。

　　车子经过一个红灯路口，宁与知停了下来。
　　池悦下意识地抬头，又看了一眼宁与知，却发现他也正目光闪烁地朝她看。
　　她仓皇收回视线，脑海中忽然浮现初见那天，他劈开海浪朝自己走过来的样子，宛如盖世英雄。

　　可是下一秒，又有另一幅画面映入脑中。
　　那天妹妹池恩说她和周筑在谈恋爱时，母亲喻秀的脸上，分明是同意与默认的表情。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看似良配。

　　在汽车重新启动之前，池悦嗓音低低地开口：“我觉得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让‘梅花鹿’重回市场，你也好实现承诺，帮我寻人。”
　　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婉言拒绝。她跳转了话题，泄露了心中的矛盾。

　　宁与知丝毫没有气馁。俊逸英挺的侧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怜爱。
　　他说：“池悦，对不起，是我太心急。希望不会给你带来负担。”

　　每次连名带姓叫她的名字，他都觉得生硬。想学周筑那样叫她“悦悦”，又怕逾线惊扰了她。
　　天知道，他嫉妒周筑，嫉妒到发狂。
　　可这发狂，落到宁与知的神色里，仍是波澜不惊。

　　反倒是池悦，明明是被告白的那个人，心里却涌上一股不容忽视的酸酸涩涩的委屈。

　　这感觉和被陈辽原告白时完全不一样。
　　被自己不喜欢的男孩子表白，她只有惊愕，以及担忧可能会失去友谊。
　　可是被宁与知表白，她却觉得委屈，觉得一颗心终于有地方可以安放，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卸下多年的乖巧与懂事，埋怨互相喜欢的那个人出现得太晚，所以甜蜜得委屈。

　　可是她却不敢说。
　　什么都不敢说。
　　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享受这一秒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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