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韩县令心神一松，忽略掉方才的怪异之感，他一边依从入座，一边笑答：“怎会，只是公子身体有恙，还为了协查此案千里奔波，车马劳顿，实在辛苦。”

　　宫主轻抚衣袖，淡声道：“受人之托，自当尽力。”

　　楼外明亮的阳光斜斜照进，正好笼住繁复暗纹上的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如能工巧匠用最珍贵的美玉雕成。

　　韩县令目光匆匆扫过，继续道：“今晚想为公子接风洗尘，不知公子…？”

　　“不必，查案要紧。”

　　韩县令微顿，窥到对方深邃无垠的双眸，他心中略一沉吟，不提接风也不提查案，转而问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他刚一问完就感觉重压重降，明明才过正午，背脊却丝丝缕缕的攀上寒意。

　　只见宫主瞳色转深，眸中恍惚瞬间覆满冰雪，冰雪之上还弥漫着阵阵寒气。

　　宫主静望了韩县令片刻，直到韩县令脸上露出不自在的神色，他才垂下凤目，敛去霜雪：“鄙姓景。”

　　“景公子。”韩县令面上干干一笑，脑海中却飞快搜寻，只是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有景姓的显贵重臣，他心中发沉，难道来人真的只是个财力雄厚鲜少入世的江湖人吗？他心思急转，又问道：“此地湿热，不知道景公子能不能适应？”

　　“尚可。”

　　“南海多鱼虾海鲜，我遣了人送来一些，公子可略尝一二。”

　　“承蒙惠赠。”

　　韩县令又问了一些吃住之事，宫主间或应答。直到他问了行旅之事，“公子一路上可还顺遂吧？沿途风光如何？”

　　室内悄然沉寂，宫主没有即刻回答，他身形微动，执起茶盏，才淡声开口：“昨日行至领县，夜遇群匪。”

　　韩县令惊诧，微胖身形不自觉的前倾：“云洲治下一向清平，是何人如此大胆？他们可冲撞了公子？”

　　宫主浅酌一口清茶，声音冷寂平缓的唤道：“计都。”

　　韩县令疑惑，不明所以，忽然眼前黑影一动，一个眉眼锐利的冷峻青年从室内暗处行出，他才知道这房中原来还有一人，计都也当是这人之名。

　　计都行到案前，抬手行礼，语气冷硬的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言尽，只略去青叶一节不提。

　　韩县令原本还暗忖这千机宫的人怎么都如此待人冷淡，越听到后面就全然沉默下来。等计都说完，他长叹一声：“是我失职。”

　　他迎着宫主幽邃寒冷的目光继续道：“自前月，府城来人频频征调珠民下海采珠，只得几两也就罢了，珠民却已伤亡惨重，海面每日浮尸数具，是以有珠民私下逃亡。”

　　“初时我还借大雨浪急等由头阻拦下海一事，但是待罪之身，能为之事甚少，现在除了查案什么也做不了。”

　　宫主没有出声，修长的指尖在茶杯上轻轻摩挲，静默片刻他冷冷出言：“扶风园久无人居，疏于打理，不知能否跟大人借用一下这些珠民。”

　　韩县令本就为难如何处置，这些珠民虽是初次犯事，但生了歹意不假，只是究其源头，还是因为采珠。他没有深想，忙不迭的道：“只要公子能用的上，也正好让他们戴罪立功。”

　　宫主放下茶盏：“那就如此。”

　　韩县令见他毫无瑕疵的面容更显雪色，缓声道：“公子一路旅途劳顿，不如今日先好好歇息，我日后再来拜会。”

　　宫主不置可否，漠然的听他说完，才略一颔首。

　　计都在一旁站起：“韩大人，这边请。”

　　韩县令从茶案后站起，拱手告辞，然后随着候在屏风外的侍从下楼出园。

　　扶风园中绿树成荫，百树竞相抽出嫩绿的新叶，彰显着春日的勃勃生机，枝叶中的鸟雀也轻盈婉转的鸣叫送行。

　　但是韩县令的心情并不如何美妙，他出了园后，站在清幽园门前摇了摇头，对着身后的仆役道：“走，去断崖。”

　　他不知道，有人正远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绿荫环绕的楼宇之上，宫主垂袖立于明亮的窗前，拂过高楼的海风吹动他雪白衣饰，衣袂翻飞，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他突然出声：“县衙是在何处？”

　　“在城南，”计都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如同一柄沉默守护的刀剑，他皱眉看着明显不是往县衙方向的身影，有些迟疑道：“宫主，这…”

　　“时日无多，却不急于查案。”宫主冷言，眸中一道寒芒掠过，“跟上。”

　　计都垂首，“是。”说罢身形如一道流光，从高楼上翻飞而下，往韩县令离开的方向悄然追去。

　　*

　　斜阳晚照，在浩瀚的海面洒下一层潋滟金光，海面上的潮浪不知疲倦的汹涌，一下又一下冲刷着海边的断崖。

　　断崖险峻陡峭，迎海一面如同刀刻斧凿，而另一面山势连绵，长满葱郁的树木。

　　崎岖的山路从崖底穿过浓密树荫，一直盘旋至断崖顶峰。山路上正行着两人，其中一人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正是离开扶风园的韩县令。

　　他十分艰难的爬上断崖，依在一棵孤柏上大口喘息，正待歇息片刻，飘忽游移的视线突然顿住。

　　他目光落下的地方是崖顶一览无余的空旷石地，因为常年受到风雨侵蚀，地面光滑平坦。石地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他就着夕阳的余晖，手中正在修补一堆破烂渔网。老者头颅深深的埋下，凑近地上的粗绳，他动作迟缓，蜷缩的身影在夕阳勾勒下瘦骨零丁。

　　韩县令看清之后顿时忘记身体的疲惫，圆润身形飞扑而至，压住地上的渔网：“老师，你怎么能做这些事！”

　　手中事情被措不及防的打断，老者诶了一声看向地上的韩县令，他皱了皱眉，扯了扯渔网，苍老的声音平静的道：“松开。”

　　“不松！”韩县令一张脸皱成了水中波纹，“老师，可是最近拮据？学生明日就派人送些钱粮过来，您已至高年，不能再做这些事了。”

　　老者见他固执，直起了背脊，他温声安抚道：“不用，你的俸禄能有多少？况且我不过是小打小闹，想在近海捕些小鱼小虾给小九尝尝，不碍事。”

　　韩县令明显不信，眼神怀疑。

　　老者索性另起话头：“你这么晚前来，可是有事？”一边说着一手从身旁搬过一个小木凳递给他。

　　韩县令沉默的接过坐下，片刻之后才声音艰涩的道：“老师，我们的兵行险着，恐怕是无用了。”

　　老者神色微变：“何出此言？”

　　“我们原本以为失窃一事上达皇城，定会引来朝堂之上的有心人，可谁知知府先一步派人接管采珠，现在更是…”

　　“难道，”老者皱起了眉头，“至今仍然无人前来？”

　　“有，但来的是江湖人。”韩县令神情低迷，将失窃案从户部转到刑部最后转到武林盟一事细细告知。

　　“你竟未曾跟我提起…”老者默然，血红色的夕阳让他更显沧桑，他沉思片刻才说道：“这件事会推到江湖人身上，恐怕就是有人，想要阻拦上面派人下来查探。”

　　“学生原是想先等人来，探探底再告诉老师，省得老师和我一起挂心。”韩县令声音惶然，“老师，现在怎么办？”

　　“你还没说来的是谁。”

　　“千机宫宫主。”

　　“千机宫…”老者喃喃，“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韩县令不以为然：“不过是一江湖人。而且老师您不知道，这些江湖人都不好相与，那位千机宫主看起来器宇不凡，但是行止奢华，身体也貌似病弱，能做什么？”

　　老者沉默，他曾任翰林，过手枢密文件不知凡几，其中就曾见到过关于千机宫的只言片语，这件事可能真有转机。

　　老者默默无言，韩县令却突然变焦虑异常，仿佛受到巨大挫折：“老师，学生心里难过，如果没有这个案子，是不是知府就不会派人来，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珠民被压着下海，更不会有人逃亡。或者学生和前几任县令一样，说不定勉强能够凑出贡品…”

　　“胡言！”老者闻言急忙喝止，他喉中突然泛起腥甜之意，强行隐忍下去才接着道，“你做得到和他们一样吗？就算做得到，你当真凑的够贡品之数？”

　　韩县令被呵斥的耸拉着头，脸上神情似哭非哭。

　　“这不怪你，你该做的都做了，上折请命，减轻赋徭，包括这次的事。”老者安抚，“要怪只能怪人算不如天算。但是你万事往好处想，前朝的湖石案翠羽案，哪一个不是绝地逢生？”

　　老者说完静静看着韩县令，这是他以往未显达时的学生，当时还只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书生，“远山，你怨不怨老师，若不是老师见新上任的县官是你，找你说珠民之事，你如今也不会如此为难。”

　　韩县令立刻反驳：“老师！老师怎会这般想学生，学生虽非大才，但是老师曾教过，在其位要谋其政，为民请命，更何况是这样的大事！就算没有老师，学生定然也不会敷衍了事。”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的神情也慢慢变的坚毅，不复刚才的颓然。

　　老者沉默半响，才开口：“好，好，你既然有此志向，就打起精神来。”

　　“天色晚了，就不留你了，早些回去吧。明日再去见见那位千机宫主，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韩县令欸的答应一声，面上也有些赧色。他侧头一想，又说道：“老师，学生明日就派人送些鱼虾过来给，您老可千万不能出海。”

　　“不用。小九如今被你们城中的贝雕师傅收入门下，在家的时间不多，吃不了许多。你只记得一定要去寻那位千机宫主。”

　　韩县令胡乱的答应着，心中只暗想着明日定然送些东西过来。

　　西垂的金乌最终沉落海中，万道晚霞也被大海吞噬殆尽，晚风变的寒凉，海浪在晦暗的天地间一浪逐着一浪。

　　韩县令原路返回，没有发现山林中一闪而逝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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