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计都很快收回了视线，他耳尖一动，在噼里燃烧的火焰声中听到青草被踩踏的细小声音。

　　他快速站起，转身垂首对着已经行到他身后的人恭声道：“宫主。”

　　月光下，雪衣公子长身而立，身姿皎如玉树。

　　他的真容完全展露，俊美绝伦的容貌恍若天人，修眉凤目，眉宇间透出不尽的孤傲疏离，漆黑双眸如同无垠深夜，苍白薄唇又显出几分脆弱的病态。他墨色长发披散而下，不显散漫，反而更加丰姿如玉，清贵高雅。

　　他淡漠深沉的双眸也望着青衣少女的方向。

　　计都顺着他的视线再回头去看，一人一骑的影子早已经被暗影憧憧的山林完全吞没。

　　计都回首，低声道：“宫主，夜深寒凉，回车上吧。”

　　宫主没有应声，他依然目望山林，片刻之后才冷声道：“有人来了。”

　　计都心中一惊，宫主五感敏锐他自不怀疑，凝神细听，果然开始有凌乱的脚步声远远地自四面传来。他快速从腰间摸出一枚小巧的铁哨，在唇边一吹，铁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护卫却纷纷从帐中跃出，训练有素的站好待命。

　　又过了片刻，四面山林边缘开始隐隐约约出现晃动的人影，一阵震天杀声也随之响起。

　　那边商队的人听见动静也全都出来了，惊恐的凑在一起，手中拿着木棍马鞭等各式各样御敌工具。

　　欢喜也迷茫的跑出帐篷站到宫主身后，一双月牙眼还有些睡意惺忪。

　　四周的黑影很快朝两边人马靠拢。计都神色一厉，猛然拔出森寒长剑，带着半数玄衣卫朝围拢的黑影掠去。

　　一瞬间，刀光剑影，寒气逼人。

　　宫主被另一半玄衣卫护在身后，他的神情毫无波澜，清冷的视线越过明亮火堆望着扑杀而来的人影，在计都长剑就要落下的时候冷声说道：“留活口。”

　　欢喜的睡意已经被眼前场景全部惊飞，他高声对着计都叫道：“计总管留活口！公子让你留活…”

　　他的声音慢慢弱下。

　　有片片青叶如薄薄刀片一般从林中飞快旋出，天女散花一般打落玄衣卫的长剑，打落商队的木棍马鞭，也打落围袭之人的般般武器，场中一时叮当乱响。

　　计都的长剑依然紧握，只是手背上多了一条细细血痕，正好阻了他差点收手不及的剑势。

　　场中谁也没有意料到这样的情况，一时间都呆愣当场。

　　众人也就着月光看清了围攻之人的模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神情惊慌，看起来不像盗匪，倒像是流民。

　　围攻的人群显然也被这样的阵仗吓到了，他们有些畏惧的看着身形强健的玄衣卫和他们手中重握的刀剑，以及他们带着煞气的冷酷神情，突然有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嚎道：“求求各位老爷！不要杀我们！我们只是想抢一些吃的！我们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其他人也接二连三的跪倒，哀声片片。

　　“放过我们吧…”“我们真的只想要一点吃的…”“我们也是走投无路…”

　　宫主没有理会跪了满地的人，他冰冷的双眸穿过密密丛林。丛林似乎一片静谧，只有枝叶被寒凉的晚风拂过，在夜色中轻轻晃动。

　　计都和玄衣卫也警惕的望着那个方向，等着下一步命令。

　　时间在哀声和火光中缓缓流逝，宫主漠然的收回视线，掠过地上跪满的人，对着计都冷声道：“还等什么。”

　　计都一凛，会意过来，对着玄衣卫挥手示下。

　　玄衣卫的动作很快，将地上的人全都绑在了一起，他们大约五十多人，在玄衣卫面前如幼童一般全无反抗之力。

　　那边商队的人左右看看，一时也不敢靠近这群手握刀剑的人。

　　计都带着人两边盘问。欢喜趁着这个时间，从马车上搬出凳子和厚厚的狐裘披风。宫主没有拒绝，只不过短短时间，他的唇色更加苍白，俊美面容也染上了浅浅的疲色。

　　一盏茶之后，计都就带着人大步回到火堆旁，恭声回禀：“宫主，这些人是刚从明水逃亡的珠民，没有钱粮，所以起了歹念。那支商队其实是几家行商，各不相干，他们听说有珠民私逃，所以结伴而行，见我们人马精良，就有了依附之意。”

　　火堆旁的雪衣公子垂目沉思，狐毛在他颈边茸茸浮动，让他看起来凭添一分温润之意，他华丽的白色衣摆落在碧草之上，如同流动的轻云。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往马车而回，如寒冰的声音冷寂传出：“把人带去明水。”

　　山林很快归于一片沉寂，月光安静的笼罩着山河大地。

　　在山林另一侧，静立许久的白马载着青衣少女安静离开，地上残留几片薄薄青叶。

　　*

　　月下西天，红日蓬勃出海，云霞海天似火烧灼，海浪一波又一波的冲刷着海岸。

　　临近海岸的官道上，玄衣卫护着高大的马车一路疾驰，穿过低矮丛林，翻越连绵山丘，往坐落在南海之畔的小城行去。

　　及至太阳最热烈之时的正午，车马缓缓驶进高耸的城门。

　　*

　　明水城南，县衙之内，书房中传出激烈的争吵。

　　“…不能再派珠民下海了！都一个多月了，敢问大人珠民伤亡多少？得珠几两？”

　　“必须下海，朝廷今年的冬祭还等着呢！”

　　“朝珠头冠，没有南珠还有东珠！但是我明水县的珠民，伤亡的，逃走的，还剩多少？”

　　“韩大人，祭祀之事帝后之事在你心里竟然还不如一介贱民？”

　　“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吴大人不要避重就轻！”

　　“呵呵，避重就轻？谁重谁轻？”

　　“你！”

　　“韩大人，这件事你就不要操心了。离两月之期还有半月不到，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这之后就是一片死寂，少刻之后，有人从书房甩袖而出，扬长而去。一直远远等在游廊之下的仆役见此，这才疾步跑进书房。

　　书房内，韩县令眼含熊熊怒火，圆润的脸上涨红一片，显然是被气的狠了。

　　“大人！大人！”

　　韩县令气恼道：“何事喧哗？”

　　仆役看见了自家大人的神色，压低了声音：“千机宫的人来了！”

　　“在何处？”韩县令兴致缺缺，自他知道贡品一案京中不会派人来，而是武林盟请了什么千机宫主来协查，浓重的失望就积压在心里。他们已经这般手眼通天了吗？

　　“去了城东的扶风园。”

　　“扶风园？！”韩县令惊讶的睁大了眼，那处园子不知何人所建，即使是他也查不出来，里面精巧典雅，遍植名贵花木，却一直无人居住，没想到来人一来就住进了那里。

　　他细细思索，来人身份恐怕并不简单，心里不由升起微弱的希望，他挥挥手道：“走，去看看。”说罢就绕出书案脚步匆忙的往门口而去。

　　仆役追在身后，“大人，你是官身，怎么能亲自上门去见江湖人？他们留下了名帖说晚间来拜访。”

　　韩县令低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仆役暗想，也是，时间不多了，案子却依然没什么进展，大人每日除了要忧虑此事还要操心珠民之事，整个县衙内都愁云惨淡死气沉沉。

　　烈日炎炎，南海之畔的春日也似乎升腾着暑气，韩县令顶着骄阳赶到扶风园时，日头也才偏西一点。

　　仆役去门房投上名帖，不过片刻，就有园中的侍从出来引他们进去。

　　韩县令无心欣赏扶疏花木游鱼细石，只心事重重的跟在引路侍从的身后，一路穿过遮天叠翠渊壁绿水，最后上了一处高楼，进了一间华屋。

　　屋内设有一副宽大屏风，上面水墨清雅，绘着数只意态飘逸的仙鹤，将轩朗的房屋隔成东西两半。

　　韩县令进去时，正有一个小少年从屏风后退出，手中端着一个药碗，而房中也还流荡着微微苦意。

　　韩县令讶异道：“这是？”

　　引路的侍从不答，只恭敬请他入内：“韩大人，请，宫主就在里间等候。”

　　韩县令也不生恼，抬步而入，而他一转过屏风，就看见一道惊鸿一般的身影。

　　木窗大开，天空高远。坐在茶案前的人墨发如瀑，头带玉冠。他衣饰雍容华丽，容颜俊美如神祗，神情高深莫测，仿佛一位遗世独立的贵公子。

　　韩县令被这样的风华震慑，但是目光停在对方苍白如雪的脸上时，心中却也失望渐生。他勉力一笑，问道：“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茶案后的人并未起身相迎，他只微微侧首，目光漠然无波的注视着来人。这目光恍如带着如有实质的锋芒，韩县令如遭重压，突然有种奇怪的无所遁形之感。

　　所幸很快，宫主撤回目光，伸出手对着对面茶案清扬，声音低沉：“病体沉珂，见笑。”

　　对面茶案上已经倒好了一盏清茶，袅袅热气氤氲升腾，清淡茶香冲淡了苦涩的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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