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凉风渐起，天边有云层翻滚而来，如玉城如雪山，气势磅礴，幻化万千。

　　午时还一碧如洗金光漫洒的天穹，转瞬之间就乌云压顶，遮天蔽日。天地之间一片晦暗，唯余几缕残光，在厚厚的云层间隙中浮动变幻，似乎酝酿着风雨。

　　呼啸的寒风从云层下驰掠而过，掠过繁华的城池，掠过葱郁的山林，摧折百花纷落如雨。

　　华贵园林之内，一处楼阁已经燃起了通明灯火，其间寝房之中暖意如春，四周暖炉轻烟缭绕，热气升腾。

　　矮榻之侧，欢喜正收起银针，他收好之后又从一旁端起一碗药汁乌黑的汤药，呈给斜坐榻上的宫主，“公子，先用药吧。”

　　宫主一手撑着头颅，凤目微阖，他唇色苍白，光洁的额间似乎还有薄汗未散。雪袍长发微微凌乱，于他往日的端凝有些不同。

　　“先放下。”宫主神情寂然。

　　欢喜还欲再言，屋外远远行来一道人影，脚步声虽然轻微，宫主却在他刚行至门边时，对欢喜吩咐道：“让他进来。”

　　欢喜只得放下手中温热的汤药，过去开门，在来人进来之后又迅速掩上，将冷风阻挡在房门之外。

　　来人是玄衣卫中一员，他半跪在地，恭声道：“宫主，连家之事已尘埃落定。”

　　宫主眼脸微动，优美凤眸缓缓睁开，他直起身来静了片刻，淡淡出声：“传令下去，明日启程。”

　　一旁的欢喜闻言忙道：“公子，你的身体现在不宜上路。”刚刚毒发，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禁不起车马行路。

　　宫主侧身端过汤药，低垂眼眸，“无碍。”

　　“可是计总管还没到，罗总管也还没回来。”欢喜继续劝着。

　　“给他们留下消息即可。”宫主说完就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欢喜见状，连忙递上茶水和白巾。欢喜本想再劝，但他实在找不出其他理由了，况且即使有，公子想必也不会听进去。

　　欢喜端着空空如也的药碗，和玄衣卫一同出了温暖室内，玄衣卫大步离开，小少年则站在原地。寒风拍打门扉，他偏首躲避，眯着眼睛望向浓墨一般厚重的云层。

　　师父什么时候才回来？公子体内的毒一次比一次猛烈了。

　　*

　　在晦暗天光散尽之时，伴着沉闷的雷声，无边云层终于落下倾天大雨。

　　飞雪山庄在夜色下的雨幕中燃起一盏盏明亮灯火，灯火透过朦胧雨幕，变的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带着恍如隔世的冰冷和虚幻。

　　一整个下午和晚间，连昭先是招呼族老，再是和风州城内陆续问讯赶来的掌事面谈，没有一刻空闲。等她终于终于处理完诸事，才有时间去寻子夜。

　　她撑着淡青色的油纸伞，几名侍女执着灯笼，一路穿行，停在了雨夜中兀然耸立的高楼前。她挥退侍女，独自一人上了寂冷的高楼。

　　等到了楼顶，洞开的木窗之前，青衣少女静静站立，她目光望向不知何处的远方，悠远静谧。冰冷的雨丝顺着寒风飘了进来，打在她的身上，她却毫无所觉。

　　楼外千重雨幕哗然而下，似乎要吞噬世间一切声音。

　　连昭站在门边看了许久子夜的身影，她心底已经若有所觉。

　　她缓缓走到子夜身边，也一同望向楼外雨幕。

　　雨中的飞雪山庄半隐半现，漫山白梨被风雨摧折，片片零落，能想象到雨停之后的颓唐之景。而灯火星星点点明明灭灭，如同寻到躲避风雨之处的萤虫。

　　连昭轻声道：“你行走江湖，居无定所，打算什么时候停下？”

　　子夜侧首过来望向连昭，她清澈眸中倒映着万千雨水，也倒映着飞檐下摇曳的灯火，她没有回答，片刻后又侧首回去。

　　连昭继续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助我，伴我，此恩无论如何回报都不为过，而且庄中之人也都很崇仰你，你完全可以把飞雪山庄当成你的家。”

　　她说完静了片刻，然后轻轻道：“可愿留…”

　　子夜突然出声，打断了她没有说完的话，她声音清清冷冷，如楼外冰凉的风雨，同初见那夜一般无二。

　　“人生天地，忽如远行，不必如此。”

　　连昭沉默下来，终究不再出言。她和子夜并肩立于大雨下的高楼之上，身影许久才消失于夜色之中。

　　*

　　大雨下了一夜，连昭难得睡的安然沉沉，她醒来之后窗外雨声已小，淅淅沥沥轻柔连绵。

　　她拥被起身，惺忪睡眼望着窗外微明曦光，床外侍女听见动静，连忙上前掀开床幔。连昭侧首问道：“子夜姑娘可起了？”

　　侍女闻言突然垂首，后退一步低声回禀，“子夜姑娘已经走了。”

　　连昭睡意瞬间全无，她大睁双眸扬声道：“走了？什么时候？”

　　侍女小声道：“走了有半刻钟了，现下可能已经到了山脚。子夜姑娘不让我们叫醒大小姐。”

　　连昭翻身下床，不顾地上寒凉，鞋子也未穿好，就转进一侧子夜的房间。但是里面冷冷清清，果然没有人迹，而窗边的木桌之上，还端端正正一个木盒，里面她赠予她的金银珠玉，丝毫未取。

　　连昭又踏着满地残花，冒着微风小雨往高楼跑去。她一路到了楼顶，双眼望着下山的道路来回寻觅，终于在山林间隐隐约约望见独行的白马青衣，甚至依稀还能看见她的外袍被风吹的扬起。

　　高楼外的寒风呼啸着从窗口灌入，然后穿堂而过。连昭置身迎面而来的风雨中，衣发皆乱，她久久的凝望着那道青影。

　　赶上来的侍女急急忙忙的给她披上厚厚的外袍，又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整理到连昭脸颊边的碎发时，不经意看见自己小姐眼尾微红，眸光晶莹。

　　侍女头一低，安静退到了门外。

　　而这时行出山林的人似有所感，勒马旋身，对着高楼的方向静望片刻，又转身离开，一人一马的身影渐行渐远，融进缥缈的风雨中。

　　连昭望着子夜离去的方向，伫立良久。

　　她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这个少女就像一团秘一样突然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救她于危难之间，伴她渡过这段最悲难的时光，现在又像一朵云，被风吹走。

　　她从风雨中来，又从风雨中去。

　　她来自哪里，又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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