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连昭一言落，满堂寂静无声，堂内堂外数十双眼睛都盯着门边。

　　就连对面花枝掩映的高墙之上，子夜收回望着蓝天白云的目光，也侧首投目过来。

　　门边的夫人身姿如柳，一直安静沉默的站着，此刻于众多视线中静静回望连昭，她突然轻轻一笑，柔声道：“大小姐说什么？妾身怎么听不懂。”

　　连昭目光冷凝，依然同方才一样不去过多争辩，而是云袖一挥，对着管家道：“李叔，把人证物证都带上来，看夫人如何解释。”

　　顷刻之后，堂中就多了几样东西和几道人影。一个黑沉沉却空无一字的牌位，一盆几近枯萎的名花，一位年过半百的大夫，以及刚才那队官兵之中的领头人。

　　连昭走到牌位之前拿起牌位，冷声道：“夫人伪装的很好，日日上香，以泪洗面，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是为我爹的身故伤心，可是为何这牌位上却空无一字？”

　　夫人早在看见上堂的物和人，脸色就已经微微变了，她紧紧盯着连昭手中的牌位，声音淡淡：“妾身于墨宝不甚精通，还未来得及找人题字，况且妾身知道自己祭拜的是谁，老爷能收到妾身的心意，不就好了？”

　　连昭望她一眼并不接话，放下手中的灵位又行到花盆之前，她纤长素手托起枯黄的花朵，垂目道：“你和我爹大婚之后，我爹曾送你名花停云。自我对你起疑，便命人看着你的院子，结果看见你房中的人将一盆花丢弃在后园。”

　　连昭放下花枝转过身来，“停云不过枯枝，你就弃若敝履，一边却还殷勤上香。夫人，这就是你对我爹的心意？”

　　夫人平静道：“花死了，自然是要扔了，难道我要留着一盆枯萎的花来纪念老爷吗？大小姐就凭一盆花，一个牌位怀疑我？”

　　“我自然不会冤枉了夫人，我见这盆花还未死透，便找来人看看它因何如此，可还能救活。”连昭的目光渐渐锋利，“夫人猜猜，我发现了什么？想必夫人心里有数罢？”

　　夫人不答，依然轻轻盈盈的站着，她背后的梨花在微风中摇摇曳曳，鬓边有两缕发丝风情万种的微微浮动。

　　连昭见此冷笑，“夫人当真稳得住。”说罢看向一旁的管家。

　　管家走上前来，垂首道：“花匠看了花后，说这盆花之所以枯萎，是被人时常以酒水浇灌，烧坏了根子。大小姐听闻之后，又暗中请来了风州最有名的大夫。”

　　那位静立良久的大夫此刻道：“老夫翻查花土，在土中发现了两味药的踪迹，细细辨了几日，才辨明是西域传过来的乌冰子和乌云子。乌冰子，是为毒药，无色无味，若是人日复一日少量的饮下，就会蛰伏体内。而一旦服下另一味药材乌云子，就会引发体内的毒素，等毒遍及全身蚕食心脉，人就会无知无觉的死去，丝毫看不出来异状。”

　　一番话众人自然懂了，这毒是谁服用了不言而喻。

　　这时一旁的连旻突然道：“怪不得，怪不得那日玥儿推了大哥一把，大哥脸色变了，却没有躲避，就那么直直的倒了下去。是她！是她害了大哥！都是她的错！”

　　但是没有人再听他说话，所有人都一瞬不移的看着门边的夫人。连昭冷声道：“我爹待你不薄，你为什么给他下毒？”

　　夫人静了良久，眸光数番变幻，才又是轻柔一笑，那笑比云还淡薄，比雾还寒凉。她望着连昭道：“你说我为什么害他？是，他是你的好父亲，”随即又望向一旁的二房，语气微讽，“也是你的好大哥，更是你们的好伯父。”

　　“但是，他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刽子手！”

　　这句话如同有什么魔力一般，夫人整个人的气质为之一变，她面无表情，美目中全是仇恨。

　　连昭逼近几步，桃花眸中也燃起火焰，她怒声道：“刽子手？我爹一生光明磊落，你不如说说我爹怎么害的你家破人亡？”

　　夫人迎着她道：“光明磊落，是不是还仗义疏财？他也就仗着风州大灾一事扬名立万，但他是踏着我爹的冤屈和身败名裂上去的！”

　　夫人身旁的侍女早已吓的瑟瑟发抖，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煞白着脸低低的埋着头。夫人甩开她僵硬的手，走到堂中环望诸人。

　　“我爹是十六年前的风州知府。”

　　“当年风州大灾，灾情严重，我爹爹确然已经将灾银全部下发，只是到我爹爹手里的灾银已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可这时却有人趁巡抚大人来风州查看赈灾之机，密报于他，说我爹爹贪污了灾银，以至于我爹被不分青红皂白下了大狱，没过多久就死于狱中。我娘听到消息也上吊自杀。”

　　“而这个密报的人，就是你爹！”夫人猛地回头望着连昭，继续又道：“我这些年流落风尘，无时无刻不想着替我家人报仇，没想到老天真的让我遇上了他。”

　　夫人神情仪态依然一丝不乱，但是眼眸却透出几线大仇得报的志得意满和疯狂。

　　连昭静静看着她，突然道：“是谁告诉你，是我爹密报钦差，又是谁告诉你，你爹并未贪污灾银？”

　　夫人冷哼一声，“自然是我爹，我最后一次去牢里见他，他什么都告诉我了。他让我谁都别说以免招来杀身之祸，他说他已经在劫难逃，他让我和我娘赶紧走，好好活下去。”

　　连昭冷漠的目光忽而有些悲悯，她侧身对着堂上至今未发一言的官兵领头人施礼，“都头大人。”

　　都头对着连昭颔首，然后走上前来，他大掌扶着腰间佩刀，在堂上来回踱了几步，才道：“你说你爹是被人冤枉，但当年我曾亲自参与挖银，就在你爹购置的小院里，挖到了十箱官银，官银印记确是灾银，这个是做不得假的。”

　　夫人一呆，神情一片空白，她低声喃喃：“这不可能，这是有人栽赃陷害…”

　　但都头大人才不管她许多，直接道：“不管可不可能，你毒害亲夫，先跟我们走一趟衙门。”说罢大手一招，梨树下的官兵就如潮水一般呼啦啦的涌了进来，押住连二夫妻和连玥，又押住夫人，就要带走。

　　堂中一时脚步声，挣扎声，二夫人尖利的叫骂声，连旻焦急的恳求声，连霜无措的呼喊声，不绝于耳。

　　而连玥神情邪戾双眼发红的望望夫人，又望望连昭。夫人则被官兵粗暴的反剪双手，微微折腰，她一双眼黑沉沉的望着连昭，轻声道：“大小姐好深的心思，竟然一直不露声色。”

　　连昭没有答话，她立于一片纷乱之中，冷望夫人片刻，就转身避至一边。她目光扫过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连霜，低声吩咐人将她带走。

　　官兵们又如潮退一般，行出堂外，行过梨林，带走了哭闹不休的声音。

　　事至此时，连昱之死水落石出。族老们看着眼前的情形，感慨万千。主座上的一位族老撑着手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走到连昭身旁，温声道：“昭丫头，你很好，有胆有识，青出于蓝。”

　　连昭矮身施礼，低声道：“不敢当，叔祖过誉。”

　　族老叹了口气，“有些事你可能并不知晓，其实今日即使没有眼下这些事，我们也不见得会偏帮二房。你爹年前回家祭祖，还曾笑言，说以后等你执掌家业了，从你名下划拨良田百亩以作族资，供养连家族学，他这是早早的就为你铺路啊。”

　　“说的难听点，我们这些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骨头，即使为了族里多些后起之秀，也是要帮你的。何况你爹的家产，由你来继承也是天经地义。”

　　“只是还没等我们做主，你自己就胸有定见，将一切查的清清楚楚。”

　　连昭低垂着头，静静听着，喉头有些艰涩哽咽，等族老说完之后她声音暗哑道：“叔祖安心，既是我爹许下的承诺，昭自会兑现。”

　　族老不住的点头，“好孩子，族中承你的情。若是以后有什么事往老家传个消息，我们连氏一族其他不多，但是人却不少。”

　　连昭应是，又来往了几句，待无话后侧身对着管家道：“李叔，先派人送各位叔祖去客房歇息吧，这一日也累了。”

　　“欸。”管家答应一声便走到堂外吩咐等候的小厮，小厮们毕恭毕敬的领着这些头发花白的老太爷们出了明义堂，往客房而去。

　　堂前一时之间了无人迹，只剩了连昭一人。素衣少女立于铺满白梨的石阶之上，身形孑然。

　　远处恍如白云压树的花枝一动，一道青影从高墙掠下，下一瞬，子夜就站到连昭身前。

　　连昭哀凉的目光迟缓的转移，落到子夜身上，她突然靠在子夜的肩上，闭上双眸，落下压抑许久的眼泪。

　　子夜纤长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肩上，低声道：“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飞逝的光阴不会回返，故去的人不会复生，即使千般追忆，过往都如隔着不可跨越的山河，而唯一能做的，要么抛下那沉重过往，要么背负那沉重过往，不停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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