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细雨绵绵，逶迤青山笼罩在空茫的水色中若隐若现。

　　群山环绕着一片广阔幽深的碧湖，细雨在湖面上氤氲变幻，织成迷蒙水雾，宛如生烟。

　　湖边立着一道魁梧身影，短褐马靴，手握弯刀，一副武者打扮。他的面容一大半掩藏在络腮胡下，只露出一双炯然有神的眼。

　　此刻这双有神的眼中，却透着几分焦灼。他的目光穿过朦胧烟雨，望向湖水中央。但是任凭他极目远眺，也一无所获。传闻中的湖心岛，被这场数日不停的春雨严严实实的遮掩。

　　他是武林盟中的人。让他焦灼的事情，正是他在此的原因。

　　一月之前，云州明水县贡品失窃，明水县令遍查不得，上报朝廷。朝廷那边却疑为江湖人窃取，督武司责令武林盟，协助明水县令查探。

　　失窃事小，贡品事大，事关天家，督武司的决定武林盟不能拒绝。

　　自大齐立国几十年以来，江湖已非前朝那般风起云涌豪杰辈出，朝廷在开国之初就设立督武司，督察管理江湖百事。也正因此，七门八派，三教九流，草野龙蛇，都渐渐在江湖中沉寂下来。

　　督武司很少直接插手江湖之事，都是借助武林盟，前朝为号令群雄抵御外敌而成立的武林盟，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江湖和朝廷之间的桥梁。

　　既然要协助官府办案，武林盟自然要派出人去，但是却不知盟主如何想的，只修书一封让他带着，请千机宫查探此案。

　　只是千机宫在江湖上神秘莫测，岂是那么好请？他在山中足足转悠了五日，才找到了这里，传闻中的千机宫，就在被浓雾遮掩的，据说宛如大山一般的湖心岛上。

　　但是平湖为雾笼罩，湖水下面也危机四伏，他既渡不了湖，也看不穿迷雾，只能在此守株待兔。

　　直到今日有宫中之人出湖，他才将书信转交。

　　武者望了许久，身体有些僵硬，他在湖边草地上来回渡步，草上的水珠纷纷抖落，将他马靴的颜色侵润的更深。

　　他心中胡乱的想着，也不知那千机宫主看到盟主的书信没，会不会应下此事。离失窃之事都已过去一月，线索恐怕都模糊了，还查的出来吗？若是查不出…

　　他突然想起盟主将书信交给他时，讳莫如深的神情。

　　金乌隐匿，阴沉的天光不辨时日，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一片哗然水声打破了这群山深处的沉寂。

　　一叶扁舟如离弦之箭一般，从烟水深处快速行出。舟上的人也自隐隐约约显露出挺拔的身形。

　　武者看着越来越近的小舟，思忖片刻心下感慨，以内力驱舟疾行，可见对方功力不俗。

　　而就在他转念之间，小舟已经近岸，舟上的人翩然落在他身前不远。

　　来人是一位面目英俊的黑衣青年，他剑眉锋利，双目如同寒星，眉眼间带着几分煞人的锐气。但是因为冒雨而来，黑发上还沾染着细密水珠，又将他的煞气冲淡几分。

　　武者急忙迎上前去，抱拳道：“在下武林盟吴奉，不知阁下是…”来人和转交书信的宫人并非同一人，那宫人看起来不过是普通仆役，而眼前这位青年，神韵气质如刀如剑。

　　青年拱手还礼，声音在浓雾中凛冽如冰：“在下计都。”却并未再多言其他。

　　武者本想套个近乎，但是对方寡言少语，脸上神色更是除了一片漠然再无其他，他只好打消心思，有些忐忑的直接问道：“宫主可看了盟主的书信？”

　　计都略一颔首，“盟主所请，宫主应下了。”

　　武者闻言，双眼一亮，他暗松一口气，因长久等待而生出的焦虑也慢慢散去，他接着问道：“不知打算遣谁前往？”

　　“宫主亲自前往。”

　　武者面露惊讶，如此轻松就请动了千机宫已经让他意外，没想到还有更意外的事情。

　　据他所知，千机宫鲜少在江湖上走动，千机宫主更是无人得见，以至于江湖上能知千机之名的人少之又少。他也是跟在盟主身边，才知道一星半点。

　　武者很快收起了诧异的神色，郑重道：“既如此，这件事就有劳宫主了。”

　　他见计都神色淡淡，摸不准他的心思，索性也不多言，又问了一些行程时日等安排琐事，就直说道：“盟主还在为此事忧心，在下也要急着回去复命，计都兄弟，告辞了。”

　　计都神色还是未动，淡声道：“告辞。”

　　武者牵过马匹，翻身上马，他对着计都拱手道别，转身纵马远去，很快消失在了弥漫的浓雾之中。

　　黑衣青年注视着身形消失，才身姿如燕上了轻舟，舟如飞箭，很快又融入迷雾，消失在平湖之上。

　　*

　　雾气流荡，一片亭台楼阁在雾中若隐若现，恍若仙宫。

　　计都穿行其中，走过精致隽永的雕廊画壁，行过曲径通幽的湖石花林，在一处宽阔长阶上，遇到一个端着木盘拾级而下的少年。

　　少年年纪尚小，长的十分讨喜，唇红齿白，眼如月牙，唇角也微微上翘，不笑时也带着几分笑意。他见到计都，停住脚步，声音清亮的唤了一声：“计总管。”

　　计都看了一眼他手上木盘，问道：“欢喜，宫主在楼中？”

　　少年瘪了瘪唇，“公子刚用完药，去了停鹤涧。计总管，你也帮着劝劝公子，这几日本就湿气重，就少去停鹤涧那种又冷又湿的地方了吧。”

　　计都闻言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只留下小少年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怪不得老夫人生前说什么也要把他送来公子身边，看看这些人，一个两个冷冰冰的就算了，一点都不关心主人的身体。

　　计都越行越远，楼宇渐少，青木山石夹道，直到一阵水声潺潺，他才到了小少年口中的地方，停鹤涧。

　　涧中怪石嶙峋，云松斜生，潇洒苍劲的枝叶下叮叮咚咚的流动着清澈的溪泉。

　　此时天色已暗，只隐约看见零星几座亭台水榭宛如镶嵌一般落在山石之间，亭榭中都只燃着一盏微弱宫灯，莹莹的光线驱散一小块黑暗。

　　在光与暗的界处，几只雪翅丹顶的白鹤立于水中，它们身姿优雅飘逸，霜翎不染尘泥，有的振羽，有的漫步，有的啄水而食，顾影溪涧。

　　计都的目光掠过白鹤，落在一座山亭之中。

　　亭中临水坐着一道雪色身影，身影的主人背对着计都。那人墨发长散，身姿如玉山倾倒，风神洒落，恍如一位白鹤化身而成的雪衣公子。

　　溪水缓流，水面在微弱的光中倒映出白鹤的影子，但是雪衣公子的容貌却模糊在粼粼水波之中。

　　亭中传出泠泠琴音，断断续续，不成曲调。计都等琴音消散，才上前一步，恭声说道：“宫主，武林盟的人已经走了。”

　　雪衣公子没有回头，只冷冷的嗯了一声，静了片刻才接着道：“去准备，明日启程。”

　　他声如玉石之音，毫无起伏和温度，寒如山巅的千年积雪。

　　“是。”计都回话，却没有马上离开，他锋利眉眼染上迟疑，“宫主，天色已晚，属下送你回去吧。”

　　意料之中没有回复，断断续续的琴音又起。

　　计都只得退下，对着已经到了涧外的欢喜摇了摇头。

　　小少年见此很是失望，他不停的小声嘀咕：“公子怎能这般不顾惜自己，老夫人若是还在该有多心疼…”

　　计都静静离开。

　　欢喜哪里知道，非是宫中之人不关心他们的主上，而是宫主性子冷清不喜人近，私事上也从不听人言语。

　　*

　　金乌西垂，暮色四合，天际血色的残光倾洒，给山林披上了一层薄薄红纱。

　　宽阔的官道曲折蜿蜒，在葱郁的山林中时隐时现。一队大约二十余人的玄衣护卫护着一辆高大马车，在官道上疾驰。

　　计都骑着马从官道另一头回到队伍，他行到马车前，恭声对着车内道：“宫主，前面有一处客栈，是继续行路还是住店？”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若是住店，后日午间可至。若是继续行路，明日傍晚可至。”

　　车内没有回应，过了半响，侧面的帘子一动，探出一张讨喜的脸。欢喜愤愤的瞪着计都，“公子说继续赶路。”说罢就缩回马车里。

　　计都见此也不恼，留在了马车旁，跟着队伍一起驶进了密密山林。

　　天色很快暗了下去，圆月缓缓爬上墨绸一般的夜空，晚风轻拂，山林在月华清辉中轻轻摇晃，影影绰绰，疾驰的队伍在月光下也宛如幽灵一般。

　　队伍停在了一处长满浅草的宽阔地带。

　　玄衣护卫下马，安营扎寨，他们分工有序，很快就轻手轻脚的扎好了夜宿的帐篷，帐篷离马车不远不近，众星拱月般将其护在正中。

　　这其间马车一直没有动静，倒是计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生好火堆之后，一道黑影轻轻的从马车上溜出来直奔计都。

　　是欢喜。少年压低着声音怒声问道：“你干嘛要把行程给公子说的那么详细，让公子宿在客栈难道不比宿在这荒郊野岭舒服？”

　　计都拨着火堆，火势更猛，他冷声道：“公子身有要事，我自然据实相告，任凭公子抉择。”

　　“这样对公子不好！你明明知道公子的身体…”

　　“怎么才是对公子好？欺瞒？”

　　“你！”

　　他们正小声争吵，林中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两人抬目望去，一队大约十余人的商队从官道上拐了下来，在他们不远处也开始安营扎寨。

　　欢喜瞬间将争吵抛之脑后，他皱眉疑惑问道：“他们怎么也停在这里。”

　　计都只冷冷的一瞥，就收回目光：“人多势众。”

　　欢喜继续问道：“为何要人多势众？”

　　计都皱眉，若有所思：“可能是这一带有匪寇出没。”

　　欢喜呆了片刻，顿时跳脚，怒火重燃：“你还是江湖人，竟然不懂逢林莫入得道理！让你给公子说实话，住客栈不好吗？”

　　计都冷声道：“我亲自守夜。”

　　既已如此，欢喜也无甚办法，况且也只是猜测，他在火堆旁坐了一会儿，就回到护卫帮他扎好的帐篷里。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高悬的冷月洒下玉色清辉。计都抱着长剑，垂目盘腿坐在火堆之前。

　　轻微的马蹄在月色中响起，计都睁眼朝声音望去。

　　月光如积水空明，一匹矫健的白马载着青衣的少女踏夜而来，一人一骑从斑驳婆娑的树影中穿行，不快不慢，如闲庭散步一般。

　　月光虽然朦胧，他却看的分明。他的目光从白马移到月色下深沉的青衣，又移到马背上悬着的长剑，最后移到少女的脸上。

　　一个如同夜风一般突然出现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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