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梨白满山，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恍若飞雪连天的花海。道观连住几日的连昭回到飞雪山庄，准备后日锦屏赴宴。

　　飞雪山庄一片安静，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是太过安静，几处几乎互不往来。

　　大书房内，连昭坐于书案之后处理搁置了几日的商事，管家从门外行进，拱手道：“大小姐，前次你命我继续查的事，都有新的发现。”

　　连昭抬首，搁下手中长笔，“嗯？”

　　“二房有人悄悄回了老家那边；老爷出事那晚，二小姐曾途径后山，但是没有走近，只是在观月亭坐了片刻；池亭坍塌一事，老奴派人把所有木柱打捞上来，发现主柱上有损毁和绳索□□的痕迹。”

　　连昭静静听完，桃花眸悲喜不辨，她突然问道：“连玥最近在做什么？”

　　“小公子和往常一样，时常下山和友人聚会游玩。”管家暗叹，他这话说的很客气了。

　　连昭不可置否的嗯了一声，又道：“李叔，继续查查他们派人回老家是做什么，池亭倒塌那日还有谁出现在附近。至于二小姐，等后日回来我亲自寻她。”

　　管家应是，退出书房。房中只剩连昭一人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她静了半响又接着处理方才暂停的事，待到金乌开始西落，残阳从窗扉斜斜透进，她才站起身来行出书房，两边侍女跟在她的身后，一行人行过卧波石桥，穿过繁茂花枝，往院中回返。

　　连昭院中花树繁茂，如雪落枝头，微风过时还有细碎花瓣纷纷扬扬簌簌抖落。花树下侍女来往穿梭，手中捧着颜色素淡的锦衣华服珠玉宝石，纷纷往连昭房中送去。

　　为首的侍女见到连昭从花下行进院中，连忙上前恭声道：“大小姐，您后日的衣物都已备好，可要提前试选。”

　　连昭颔首，问道：“子夜姑娘呢？”

　　侍女突然一笑，回道“子夜姑娘已经在试了。”

　　连昭望她一眼，也轻笑一声，自那日子夜从池亭将她飞带而出，岸边远远看见的侍女就对子夜格外好奇崇仰，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引来许多侍女都如此心态。虽然侍女们平时碍于子夜清冷疏淡不敢接近，但良机在此，想必都不会错过。

　　连昭道：“我过去看看。”说罢往侧间行去。

　　她行至门边不远，里面就传出一阵阵侍女的殷声相问。

　　“子夜姑娘，不如再试试这套月白。”“子夜姑娘，梳随云髻如何？”“子夜姑娘，这对碧玉耳环和这套白玉头面最是相配。”“子夜姑娘，指甲上一些凤仙汁可好？”

　　叽叽喳喳如一群黄莺聚集。

　　连昭唇边笑意浅淡，走进房中挑开珠帘，对着围在一起的侍女道：“我不是说过，不得扰子夜姑娘清静。”

　　里面声音顿时一静，侍女们手捧诸物如轻云一般往两边散开，露出了站在明镜之前的子夜。

　　少女纤影惊鸿独立，如鸦墨发长散而下，身着一袭水蓝色的广袖云群，上面暗线绣着繁复隐纹，外罩一件淡如薄雾的烟纱，如梦似幻，如从云端走下，带着几分与往日迥异的清雅贵气。

　　子夜侧首，静静回望连昭，她看起来多了一些亲和，好似温柔的水蓝色冲淡了她清冷神.韵。

　　连昭目露欣赏，手指微动，也忍不住想要让她再试试其他，但是最终还是怕她不喜，压下心中所想，对侍女道：“子夜姑娘这样很好，不可再烦扰贵客。”

　　侍女们喏喏应是。

　　子夜明净目光一扫，徐声道：“无妨，反正闲来无事。”

　　连昭微微偏首，“既如此，那我也帮子夜姑娘挑一些首饰相配如何？”她眸光明亮，浓重的哀色在这几日慢慢减少，似乎藏的更深了。

　　子夜默了一瞬，唇边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颔首道：“好。”

　　连昭走近，侍女们纷纷捧出金银珠玉钗环镯佩，房中一时衣香鬓影，低语不停。

　　金乌不知何时沉落，四野归于黑暗，院中燃起明亮灯火，映照的满堂梨花如株株玉树，而客房之中，窗扉上纷乱的人影久久才散。

　　*

　　弦月东升西落，转眼就到赴宴那日。

　　几辆马车从飞雪山庄驶出，共赴风州城南。最前面坐着连昭子夜，后面则是二房诸人，和连昱曾看重资助的寒门书生。他们倒不是和连昭请帖一起，而是文帖邀约。

　　百花宴除去官绅富商，小有名气的文人墨客也都会一一邀请。

　　马车顺着官道一路而行，路边之景慢慢转移，从苍翠山林到野草丛生，再到满山遍野的百花盛景，最后缓缓停在山门之前。

　　高耸华美的山门也矗立在百花之中，石柱雕刻着精美的祥云游龙，其上藤萝缠绕，绿叶之中细碎白花迎风浮动，无数彩蝶翩然飞舞。

　　山门之下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已有许多人早早到了。

　　连家诸人也纷纷下了马车，一身素色礼服的连昭和子夜并肩立在马车不远。连二叔看见侄女本想过来招呼，却被二夫人狠狠一拉，只得停在原地。

　　山门前迎客的王府侍人中，有人看见连家马车，于是一路小跑着过来。连二叔又欲迎上前去，谁知侍人直直行到连昭身前，客气的对她道：“连大小姐，我们王妃想见见你，跟我走吧。”

　　二房诸人顿时脸色各异，连二叔诧异，二夫人气恼，连霜微露嫉妒，连玥神情难测，那名书生倒是看不出什么，只温和的望了一眼连昭。

　　连昭并不理会他们，对着侍人微一行礼道：“劳烦。”又侧身吩咐身后侍女：“你们跟着子夜姑娘。”然后才对着身边的子夜道：“我先去面见王妃，一会儿过来寻你。”

　　子夜颔首，耳垂上小巧的碧玉微微摇晃，似乎有湖水在里面流动。

　　她今日被侍女们精心装扮，除了身着水蓝色的华服之外，一半鸦发挑起，细致梳了朝云髻，一圈白玉璎珞半环固定，其余青丝则如墨缎一般披拂身后。而她天然清丽的面容本就无暇，侍女们最终只是描黛点朱，让她轮廓更加深邃美丽。

　　连昭跟着王府侍人先一步行进山门，留下的侍女随后也陪着子夜从山门而入，往花间游览而去。

　　锦屏山上，百花嫣然怒放，漫山遍野锦绣斑斓，有一望无际的山谷花海，也有如彩云落地的花树丛林，更有藤蔓花种，一片一片悬与高处，如飞花流瀑。

　　满山宾客畅游其中，欣赏这只能得见一日的美景，行的累了，自可停下，与亲故好友相约亭阁，会有王府侍人送上茗茶珍馐。

　　自然不是人人都能得见王爷，王爷亲见的人都在山顶流云楼内，可俯瞰百花，也可静观歌舞。

　　山谷花海一侧有一处崖壁，依山而建了一栋高阁，高阁三面木窗大开，垂下薄如蝉翼的轻纱，遮挡明媚暖阳和纷飞蜂蝶。一身华服的宫主静坐轻纱之后，漆黑凤眸垂望山谷，目光随着花海中水蓝色的身影缓缓移动。

　　良久之后，日影偏移，朦胧金光倾洒高阁，宫主微一侧首，侧容在暖阳斜照之下冷峻深刻，他淡声问道：“流云楼现下情形如何？”

　　高阁之内通透空明，欢喜正盘腿坐在一张堆满各色鲜花的方桌之前，东摆西弄着什么。他闻言清声回道：“午时歌舞已过半，连家那位献上的歌舞，王爷未曾多加注意。”

　　宫主重新回首，冷言道：“让人跟着他。”

　　“是。”

　　*

　　粉云绕树的花林中，子夜时停时走，清澈目光从疏密花影一一掠过。

　　她步态轻盈，神情如常，仿佛行走了一个多时辰只是家常便饭。但她身后侍女已有些累了，脸色微微发白，额头渗出薄汗。

　　子夜似有所觉，回目一望，又在林中环顾一圈，脚步一转往不远处的游廊行去。行上游廊后，她淡声道：“有些累了，稍坐片刻。”

　　侍女如何不知她为何停下，她脸色一红，小声道：“多谢子夜姑娘，小婢无碍的。”

　　子夜微一颔首却不再出声，静望山花默然不语，有过往宾客偶尔望她，她也视若无睹。

　　突然一道玄影穿过花林而来，站在游廊下对着静望山花的少女拱手，道：“子夜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刚刚坐下的侍女惊诧，以为是哪里来的狂蜂浪蝶，站起身来正要出言推拒，就看见水蓝色的衣袖一抬，凝霜素手轻轻一压，示意她坐回去。

　　子夜冷望向廊下来人片刻，才声音微带寒意的道：“走吧。”

　　玄衣人转身引路，子夜跟在他的身后，一路穿过花原花林，最后行往花瀑。花瀑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绵延不绝，藤蔓如倾天而下的绿河，细碎花朵如点缀其间的繁星，而宫主则垂袖卓立这飞花绿叶的星河之下。

　　宫主凝望少女身形，等到她缓缓走近，微一扬袖大掌指向重重花瀑，垂目低声问道：“姑娘可愿同游？”

　　子夜微蹙烟眉，清眸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她最终还是低垂眼眸，颔首应下，随即两人一同行入层层叠叠的花瀑之中。

　　花瀑层层高悬，狭隘绵长，漫天金光无法落入，里面有些幽深静谧。两人一路静默无声，以致衣衫浮动的声音，蝴蝶振翅的声音俱都清晰可闻。

　　他们安静行了一阵，突然花瀑之后远远传来刻意压低的，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本想得王爷青眼…谁知…反倒她…王妃…”

　　“好了…你…肯定比你…心急…你就放…”

　　子夜无声停下脚步，目光莫名的望了身侧宫主一眼。

　　“上次池亭本以为一击必中，谁料到她那个救命恩人看起来弱质芊芊，却是个武功高手！”

　　“小声点儿，被人听见了不好。”

　　那边果然静了片刻，才又低声道：“陈三最近见着没？不然找他再联系人，斩草除根。”

　　“这你别想了，陈三说那帮山贼的头不知道被谁杀了，现在正乱着呢…”

　　说话声音越来越近，随即就要转过眼前藤蔓。子夜身形微动似要远掠，却又停下，她望了一眼身侧之人，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突然伸手环住对方，飞身一掠跃进另一层花瀑之后。

　　垂下的藤蔓花枝只如清风拂过一般轻轻摇曳，走近的人毫无所觉这里瞬息之前曾站着两个人。

　　花瀑背后，宫主垂目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乌黑眸中幽光莫名。少女正凝神细听，鸦羽长睫在莹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层浅浅阴影，她墨发之后，一支柔软花朵斜斜伸出，好似簪在她发中一般。

　　外面的脚步声顷刻就去的远了，子夜抬眸，对上宫主幽暗目光，她淡声道：“多谢公子。”

　　她说完掀开花枝，水蓝色的身影转身行出，她背对着一瀑之隔的人，声音突然又寒凉道：“我已两次言明不曾识得公子，还请公子勿要再派人跟踪和擅查我的事。”

　　她说罢也不等人回声，就径直缓缓离去，身影在花海之中越行越远。

　　而藤蔓之后，宫主静静立于幽暗光中，良久他忽然伸手，摘下刚刚少女身后的花朵。

　　他握住花朵的姿势，仿佛小心翼翼的握住突然降落的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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