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金乌西落，天色渐晚。

　　冥冥暮色之下，碧江横流。江水绕过连绵青山，和宽阔官道时远时近，奔涌至一座繁华城池。城中八街九陌车水马龙，初上的华灯陆离璀璨。穿城而过的江畔更是楼阁画舫纷立，流光溢彩，灯火辉煌。

　　比起城中盛景，城外略显冷清，官道蜿蜒绵长，在暮色中不知通往何处。

　　清脆蹄音哒哒响起，白马风旋电掣破暮而来，出现在官道尽头。但是白马并不往高大城门行去，而是身形一转，载着身上的两名少女转上另一条道路，顺着道路直上城外青山。

　　随着山越高远，空气中渐渐弥漫清淡甜香。在道路两侧，微明天色下，有漫山遍野的梨花盛开，如雪落山头。

　　白马从花树下的道路飞驰而过，四蹄扬起阵阵落花。随着越行越深，一座富丽精美的庄园渐渐露出峥嵘飞檐。檐下挂着白色灯笼，在微凉山风下随风飘摇，如豆灯火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连昭喉头哽咽艰涩，她紧紧盯着飞檐下的灯笼，明艳脸上一派死灰寂然。她一直心存侥幸，而此刻终于不得不认清现实。

　　白马缓缓停在青黑色的庄门之前，落雪之中，庄园也是一片缟素。高悬的白布之下，匾额上龙飞凤舞题着飞雪山庄，而对挂的白色灯笼则写着大大的连字。

　　庄门下的门人已看清来人，有人急忙迎上前来，另有人飞奔着往里跑去，大声叫道：“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子夜目光淡淡一瞥，带着神情木然的连昭下马，连昭提着衣摆直直行进庄门，门人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全然闻听不见。

　　她身后的子夜静望她挺直僵硬的身形，清眸微凝，沉思一瞬，将手中缰绳递交门人，也跟在她身后行了进去。

　　梨花融融如雪，灯火明亮却惨淡。园中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很快有人疾步而出，正好和两个少女相遇在轩阔前院。

　　当先之人一派主人模样，身后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人。人群皆是白衣加身，头束白巾。当先之人停在几步之外，语气悲痛关切道：“昭丫头，你总算回来了。你…你先去给你爹磕个头吧。”

　　连昭闻言却并没有马上进去，她内心抗拒事实。她目光空洞的环望迎出来的人群，试图寻找熟悉的身影。

　　最前面的人年逾中年，气质儒雅风度翩翩，是她爹唯一的弟弟，她的二叔。二叔身边眉眼暗含厉色的中年美妇，是她的二婶。二叔二婶身后，立着她的堂弟堂妹，一个容貌俊美玩世不恭，一个神情孤傲目下无尘。

　　他们左侧还站着一位容貌昳丽的年轻夫人，弱不禁风，脸上犹带泪痕，是她爹爹去岁刚娶的新妇。而他们右侧，站着一位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是她父亲看重的寒门书生。

　　连昭视线寂然的一一扫过，唯独没有那道伟岸的熟悉身影。

　　人群后的孤傲少女，连昭堂妹微一蹙眉，声音冷冷道：“阿姐还不进去祭拜大伯，在这里发什么呆。”

　　“霜儿，怎么跟姐姐说话，你姐姐一路奔波，可能累了。”连二叔回身低斥了一句女儿，他见连昭空茫神情，又看了一眼连昭身后的青衣少女，不再勉强，对侯在不远处的侍女吩咐道：“来人，带昭小姐和客人下去休息。”

　　连昭空洞的目光渐渐凝聚，她望着连二叔，嗓音沙哑道：“二叔，我在家中的称呼，什么时候变成了昭小姐。”

　　连二叔脸色微变，那边的书生突然出言，他声音清润道：“昭妹，伯父和霜儿妹妹也是担心你，才一时失言。你…”他的声音在明艳少女漠然的目光下渐渐消失。

　　这时，一直在人群之外的管家上前，躬身道：“大小姐，进去看看老爷吧。”他心中对二房一家颇为不屑，若老爷是高山，他们便是尘泥，老爷刚一走，他们就跳出来做尽丑态。只是他到底是一个外姓人，不好逾越，只能传急信给大小姐。

　　管家这句话说的仿佛连老爷还在世一般。连昭闻言心中巨恸，桃花眸中泛上氤氲水光，她强自忍住没有落泪，突然转身拉过一直沉默静立的子夜，对着身前的管家道：“李叔，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

　　人群后的俊美少年这时抬头，望向梨花树下的青衣少女，他落在她身上的双目，和连昭的桃花眸如出一辙。

　　李管家却是一惊，这才想起小姐身边的护卫不见踪影，他焦急问道：“大小姐，发生了何事？”

　　其他人也似是反应过来，目光纷纷落在她的身上。

　　“我在风州和柳州交界之处，遭人截杀，随行护卫为护我逃走，全都身亡。”连昭说完，在场诸人脸上都是大同小异的震惊诧异。

　　连昭身边护卫是连老爷在她十岁那边就为她甄选培养，没想到这一行，却折损近半。

　　还是连二叔先出声，他虽不明具体经过，也先对提着长剑的子夜拱手，“多谢姑娘。”然后又温声对连昭道：“昭丫头可还好？”

　　连昭淡声道：“我无事。”

　　俊美少年这才将目光从子夜身上转到堂姐身上，他语气有些漫不经心道：“听闻那里山贼水寇频频出没，阿姐莫不是遇到了这些人？”

　　“这件事押后再说。”连昭不再多说此时，转而低声吩咐管家，“李叔，你先安排人带子夜姑娘去我院中休息，所有人需视她为上宾，不得随意扰她清静。再派人前往柳州，替他们料理后事，顺便报官。”

　　“是，大小姐。”

　　连昭吩咐完之后，就抛下人群行入灵堂。灵堂之内黑棺白幡，连昭如行尸走肉一般跪在灵位之前，她轻声唤道：“爹。”

　　自然无人应答。

　　连昭肺腑之中一直压抑的痛意全都汹涌而出，隐忍的泪水也无声落下。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头也不回的低声问道：“我爹怎么去的。”

　　进来的是那位一直静立一旁的年轻夫人，她行到连昭身后，手中白绢轻拭眼角，轻柔道：“老爷是醉酒失足。那晚我们一起在雪光阁用饭，老爷一时见花开正好，来了兴致，就多饮了几杯。饭后他说想一个人去后山走走，等到半夜都不见人回来，再命人去寻…就发现…”

　　连昭不言，她闭目良久，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父亲是因此身故。半响之后她才道：“夫人回去歇息吧，我想一个人陪陪我爹。”

　　夫人低叹道：“阿昭，节哀顺变。”她说罢许久也没有等来连昭回应，就沉默转身出了灵堂，行到提灯相候的侍女身前，身姿如柳轻盈离去。

　　晚风掠过青山，漫山寂寂盛开的梨花簌簌落下，纷纷扬扬空灵飘逸，如飞雪银霜洒落灵堂。

　　*

　　风州城外的另一处华贵园林，高楼矗立，灯火通明。

　　雅室之中，一道黑影对窗边的雪衣公子一五一十禀告着刚刚传回的消息。

　　“…子夜姑娘进了连家的飞雪山庄。”

　　“…连家本是风州不起眼的行商，几代经营才渐成富户，及至这一代庄主连昱，于十几年前风州大灾，官员贪污灾银之际，慷慨疏财，得了巡抚青眼，上报朝廷给了颇多便利，短短几年就崛起成为风州大商。”

　　“只是连府虽然富甲一方，人丁一直稀少，三代单传，连昱这一代才有了兄弟两人。连昱虽为庄主只得一女，倒是他弟弟，子女双全。不过连昱有意女儿继承家业，自小就培养商事，这一年更是开始让女儿出去巡商磨练，谁知连昱突然身亡。”

　　“连昱女儿连昭得到消息赶回家中，半路遭人截杀，为子夜姑娘所救…”

　　黑影事无巨细的说完，窗边的人才嗯了一声，他声如山巅积雪，冷冷出言：“安排人进去，若她身体有恙，即刻回禀。”

　　黑影应是，悄然退下。

　　高楼灯火渐熄，唯余一盏孤灯独明，在遥遥夜色中如一点星光，等风逐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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